悠悠章水从大庾岭下迆迤而来,绕过南康县衙所在的南埜(ye)镇,再流过这个时代被称为至坪河的朱坊河,与从另一个方向流来的贡水汇合于虔州城北端的八境台下。何谓‘赣’?章水贡水合流即谓赣。章水滔滔北去,坐在船上的陈晓宇则是南行。天刚刚亮,他便与至坪里耆老肖打虎、户长朱仲堪、朱端信等人顺至坪河而下。船到章水逆流而上,赶往南埜镇县衙。
那天杀了盐枭,次日呈报县衙派人查验,才知道死的盐枭头目原来是戴小八之弟戴老幺。戴老幺诏捕已三年,今日终于伏诛。消息先是传到县衙,紧接着传到南安军,最后又传到虔州。官面上的事情与百姓无关,但诏捕的官府是有悬赏的,榜文上说过,跟随兄长戴小八破城杀官,戴老幺立赏五十贯。
领赏,这便是陈晓宇来南康县衙的目的。至坪河口到南埜镇并不远,七点一刻船便在众多舟楫中徐徐靠岸。本以为会看到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可以来次古城一日游,到了地方才看到所谓的县城只是一个不大的墟镇,根本就没有城墙。
酒店门口旗帜高悬,旗下的街道极为喧闹,很多乡民的箩担簸箕就摆在路边。跟随父亲前来的朱端信见陈晓宇打量墟市,笑着道:“这地方蛮热闹,勾栏里的妹崽子……”
朱端信是年轻人,年轻人就难免流连勾栏。可他忘了父亲就在身边,话没还有说话就被朱仲堪狠狠瞪了一眼。倒是肖打虎哈哈笑了两声,他拍了拍陈晓宇的肩膀:“还了俗,勾栏有甚么去唔得,领了赏钱还要去青楼搞一搞。”
陈晓宇头发短没办法束发,于是戴了一顶与朱端信等人式样相同的曲脚僕头,身上穿着白色的凉衫。这样的装扮与普通百姓无异,看不出是个短发和尚。世事无常,前几天他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谋生,如何做橙子生意,现在却来县衙领五十贯赏钱。
五十贯赏钱并不少,哪怕分润一些给肖打虎、朱仲堪,再请那十几个土兵们喝两顿酒,也能剩下四十五、六贯。这并不是他所有的财产,因为盐枭的盐货瞒下了一大半,加上后来追缴的,一共有五十几担。每担百五十斤,总共瞒下五千多斤。他击杀枭首,独分到五百八十斤。
五百三十斤盐卖出去,即便按照二十钱斤半的私盐价钱,也有十贯之多——这几天他又了解了一些事,比如钱。宋朝人用钱有省陌一说,简单说就是一百钱不会真的有一百钱,正常只有七十七钱。私盐散卖,得的是散钱,回家拿绳子一串,七百七十钱就是一贯了。
五十多贯钱不少,不过陈晓宇断不会将它们撒在青楼妓院,所以肖打虎的话他只能笑笑。身子退后了一步,礼貌的让肖打虎朱仲堪几个先下船。肖打虎是至坪里的耆老,管理里内所有枪杖手,等于是派出所所长。朱仲堪呢,他是麻斜村村长。
虽是清晨,热闹的街市并不炎热。县衙在街市的北面,章江在南面,需要穿过街市前往官衙。市上瓜果蔬菜、禽畜鱼虾、布绢陶筐、盐茶糖酱,应有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柴草,或是劈柴,或是芦箕,占据了小半条街。人声鼎沸,一行人就在其中穿行,不断被小贩询问要不要卖东西。
走了半里,前面才豁然开朗,在街上摆摊的小贩没有了,十字路两旁全是瓦房商铺。衣铺、生药铺、香铺、米铺、鞋铺、金银铺,勾栏、客店、青楼……还有刚刚看见的酒帜高悬的酒楼。这么早这些店铺也开着门,铺内客人还不少。铺满卵石的窄街,形形色色的店幌,古朴昏暗的店铺,一身古装或看或言的客人,一时间,陈晓宇感觉自己触了电,活在了书画中。
画中的街市并不长,走过卖漆器什物的铺子,便看到几个身着半臂衫的衙卒坐在一个院子门口。其中一人看到为首的肖打虎,起身跑过来说话。
“昨夜知军从虔州来,老叔等下再请人去通报……”说话的人是朱升九的大儿子朱承事,他正在县上出役当差,今天正好没出去。一行人中只有陈晓宇他不认识,惊讶之下连连叉手问候。
陈晓宇没有关心知军还是知州,也没在意叉手问候的朱承事,而是有些失望的看着南康县衙:“这就係县衙啊?这么、这么……”
他的口气让朱承事不知该如何接话。南康县没有城池,没有城池也就没有官衙所据的子城(内城),没有巍峨的譙门(南面正门)以及譙门上的鼓楼(或称鼓角楼)。鼓楼上设鼓,作用是报时,没有楼,鼓也就只有放在譙门后的院子里了。
从外面看县衙和普通人家的院落没有什么差别。若真要说有差别的话,不过是譙门上方的匾额上竖写着‘南康县’三个大字,再则是门侧有两个破败不堪几欲倒塌的亭子。这两个亭子后来才知道叫做‘颁春’和‘宣诏’,接受诏书颁布政令的地方。
在朱承事、肖打虎等人眼中,没有城池的县衙就是这样——如果是南安府衙,高高的鼓楼耸立于子城之南,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全城,端的是气派雄伟——没什么好惊讶的。可在陈晓宇看来,这政府机关也太寒碜了,这可是县政府啊!高楼大厦不说,不是还得加个宽阔无比的市政广场。哪像这个,旁边卖酒的酒楼都比它奢华十倍。
“就等一下好了。”肖打虎没理会陈晓宇的惊讶,县衙他来过数次,他本次的目的就是来领赏钱。陈晓宇击杀戴老幺有赏钱,他率枪杖手阻击盐枭,也能领到一些赏钱和抚恤。
南安不是州,是和虔州完全平级的机构:军。知军来到本县,肯定是有要事和知县商谈,诸人都觉得这次要等待很久。没想到的是,通报的公差进去之后很快就出来了,说知县召诸人入正厅问话。肖打虎等人闻言赶忙整了整衣襟,陈晓宇则下意识伸手扶了扶僕头,他很怕这东西会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