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
百姓们家家关门,户户不出。只有零星的商贩胆子够大,趁着肉多僧少,富贵险中求,出来做生意。
昔日繁华的都市俨然成了半座鬼城。
林茜檀的姨父秦彬本来是个开了几家小店的商户,特殊时期他还有存粮预备,只要关紧门槛,就算有个什么,也可以支撑过去。
他倒是担心在外断了音讯的妻子。虽说是回了娘家……
楚乔曾经写信给他告知在半路上碰上了林茜檀,秦斌念起往事,不由感慨。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妻子这么多年心甘情愿热脸贴侄女的冷屁股,全是因为年少时的一场嫉妒。
楚乔一直觉得,林茜檀父母婚姻不睦,和她做的事有很大关系。
有些早年的事,林茜檀陆陆续续的,也查探来一些。也多少谅解楚乔当年的心态。
任凭是谁,面对一个本来样样不如自己,却过得比自己好的妹妹,恐怕也难免不有一些心态上的失衡了。
也正是因为化解这些,楚乔这在京城一住就是大半年。和秦斌夫妻之间通信联络也全靠书信往来。
直到数日之前中断了。
楚乔偶尔也会和林茜檀提起楚泠当年的事:“你娘亲当年大病一场,醒来之后便跟变了个人似的。你外祖父还以为她魔怔了,可问她旧事她又都答得上来。”
这样的话,林茜檀不是第一次听。
翻过元宵,已经基本太平的京城百姓又开始了一年劳作。二月抬头时,满城已经遍地是新发的枝芽,和东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月初二,离着花朝还有十天,林茜檀和楚乔一起上街,准备着过节用的物件。楚乔便是这时说起旧事。
林茜檀问,楚乔便说,不知不觉说了好些。那些事和楚泠留下的手书记录相互辉映,楚泠往日的形象就更清晰了一些。
从楚泠留下的文字里,林茜檀看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母亲。就像她一样,也许本来应该死了,却翻越过鬼门关重来一遍……
说着,楚乔想到了什么来。
“说起来,你娘亲在你还很小的时候留下一封书信,你可还记得?”
林茜檀知道楚乔所说的,应该就是那封让她能够联系到周逸的书信。
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封书信她竟然只能算是阅读了一半。
楚乔不知道书信的内容,只说:“你娘亲让我转告你,那信纸搁在火上烤一烤,另有乾坤!”
因为这话说得其实有些莫名其妙,又时隔多年,也不怪楚乔会忘记。
林茜檀陪着楚乔逛了一趟街回去,就立刻按照楚乔说的去做了。
那信纸被搁在高温上烘烤片刻,当真就显现出了什么不一样的纹路来。
异于中原的文字在告诉林茜檀,那上面写着的,是京华梦景图的奥妙。
林茜檀看后嗤笑一声,亏得她摆弄半天没看出门道来,原来也只是投鼠忌器不敢毁伤。
那信纸经过火烤,也就渐渐脱落掉了碎屑,保存不长,是一次性的东西。
她叫人守在屋子外头,又将那五分之四的碎片取了出来,不过是将它们搁在盐水里浸泡片刻,碎片上的内容便大变样了。
不怪这图被分了五份,四个碎片上面各自记载的是和藏宝有关的一个门类的信息。
机关秘术、钥匙形状、藏宝清单和当年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而她还缺失的,正是写了宝藏位置的那一份。
夏朝皇帝良苦用心,聚拢天下财富,为的是给后世子孙留下起复重建萧家天下的资本。
那么巨额的财宝,他当然不能随意放置。所使用的机关若非有人事先告知,还真有不小的可能性会中招!譬如鲁班的七星锁、诸葛的玄龙生死阵……
看着这些,林茜檀很是激动兴奋。她也不过是俗人,看到钱财也会心动。可冷静一些之后,也还是会懂得疑惑她娘亲的这些情报是从何而来?
又是否有不尽不实之处?
夏帝建宝库的时候,她娘亲都还没有出生吧?!
围绕在她娘亲身上的谜团真是刚刚解开一个,便又添了新的。
林茜檀想了想,还是暂且搁下这事。将已经牢记在了脑子里的四份信息再温习了一遍,直到确认不会忘记,这才将几份碎片拿了起来,扔进了火盆里,叫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够知道这宝藏图的秘密了。
然后。
“霁月,”林茜檀对着窗外喊道:“给你旧主子送个信,就说让他想办法和我见上一面。”
林茜檀的语气之中叫人听不出什么喜怒,霁月不明其意,但还是遵照命令,抬脚去了。
不多时,受训的信鸽腾飞而起,趁着夜幕飞了出去,朝着禁宫而去。
*
这一天的夜晚,王元昭用了晚膳之后,照例是在桌前坐了下来处理那似乎处理不尽的公文和折子。
御书房亮着灯,和天隆帝在位时没有太大区别。太监、侍卫、宫女伺候在侧,却没有谁轻易出声。
年轻的男人有着他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威势,叫人并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就忽视了他。
他正在一封描述治河进展的折子上做批复。
天隆帝私德怎样姑且不说,但他作为皇帝确实十分合格。有这么个勤政又有政绩的珠玉在前,王元昭是有一些压力的。
魏嘉音看他努力,闲来无事,一向爱弄些精致的羹汤给他,调养身子。
魏嘉音花了心思,王元昭没有辜负。每次也总是尽可能把东西吃到底。
这一天晚上,魏嘉音照例是过来了。
她肚子里有着个孩子,整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按着太医所说,若是要把孩子落下来,就得趁早。
可包括乳母在内的所有人,竟然没有谁去跟她告知这事的。
乳母看着她,于心不忍,可太医那药方子分明就不是什么安胎保胎的,而是调理母体的。
不管怎么样,今晚非得说了。
乳母一边跟着魏嘉音往里走,一边心道。那天刚刚诊断喜脉之后,王元昭和她有过一番对话。
走到那御书房正间的门槛上,乳母还记得王元昭怎么交代她告诉魏嘉音的。
眼前,魏嘉音在和守门的侍卫说话,她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侍卫见多了她来送东西,因为王元昭几乎没有推拒的时候,这侍卫们知道王元昭尊重妻子,对魏嘉音还算和颜悦色。
可魏嘉音却又觉得,这些人的和颜悦色当中,分明又有一点生疏之处。
作为近身之人也许更加能够体察自己主人的心思。王元昭面对魏嘉音时一概礼遇。
礼遇得让他们没办法从王元昭的脸上看出那种恋爱中男人的感觉。甚至于,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疏远。
“娘娘请稍等片刻。”一个侍卫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那人又原路出来,告诉魏嘉音说,魏嘉音可以进去了。
魏嘉音于是从身后宫人的手里接过食盒,自己走了进去。跟进去的,只有乳母一人。
王元昭将天隆帝在时御书房里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给移除掉。魏嘉音走着短短的几步路,满眼就只是明黄色。
而在这明黄色的尽头,王元昭坐在宽敞大桌前面,头也没抬。
他奋笔疾书,神态认真。魏嘉音已经看过他写的字,已经完全从一开始的惊讶到淡定无波了。
萧宸的教育比较成功,王元昭虽说从小调皮捣蛋,可该学的又一样没有落下。写出来的字比魏嘉音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来得都要好!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用心学习,各方面的能力反而比他大哥来得强,这才叫萧宸每每想起来都恼怒了。
穿着龙袍的他越来越有做皇帝的样子,魏嘉音看得有点愣。只看见露出半身的男子身形笔挺,并没有因为没人监督,就放松懈怠自己的仪态。
直到香味近了,王元昭才动弹了一下。
魏嘉音是常客。
“陛下每天这样,也不怕熬坏身子。”
王元昭歉意地笑笑,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
魏嘉音也不在意,只当看不出对方眼中拒绝,依然像是以往来时,搁下东西,转身便走。
王元昭也像是之前一样,象征性地站起来送一送她。
也就是在两个人都刚走出去没几步的时候,天上蓦然响起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
王元昭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长相特殊的鸟迎面而来,正在寻找落脚点。
魏嘉音也是一愣,她倒是第一次看见。可看一看周围的侍卫们全都没有任何的神色变化,便知道,这鸟不是第一次飞来了。
王元昭那一瞬间伸出手去接鸟的脸上,那一股喜悦并没有被魏嘉音放过。魏嘉音有些疑惑……
魏嘉音人虽然走开,却鬼使神差地在附近没有走远。之前她每次送什么过来,都是事后叫人过来把用过的汤盅取回去的。
这一次,她自己待着看。
远远的,只见到王元昭站在门外就已经迫不及待将什么从信鸽的腿上取了下来,之后他进了去,不多时就换了衣裳一副往外走的模样。
魏嘉音顿时觉得心里像是凉了半截似的。
虽说也不是她亲手做的汤水,可也是她亲自监工的。看这一进一出的速度,想必是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碰一碰她送来的东西了。
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显得安静得诡异。
自家主子身上的低气压,她们都感受到了。
魏嘉音看了一会儿,清冷了声音道:“走吧,回去。”
乳母叹气,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王元昭离开的方向,除了无奈就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