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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在灰石的眼里,榕树下是个充斥着流言蜚语之地。村里自认为公知的大叔们都聚集那里谈天圆地方,他们如板上钉钉对接下来的日子作预言,实际上没有多少真正发生。这不,公知又在那里唬烂了。嘴上引用着《易经》或从哪断章取义的古文,把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论证得呼之欲出。灰石扛着锄头走来,卷起裤管坐在边上。
这当儿,天气炎热得吃人,初夏的日头比鬼还猛,云团又白又壮观,白天漫长难熬,似乎夜色永远不会到来。
“概是不会到来的!”一个大叔抠着腿肚说,“咱村又不富贵,反贼哪情愿来咧。再说,咱村民又不傻,要是来了,一个个排队报官去哈。米缸患鼠,分秒不给忍!”另一秃头老伯一本正经地说:“反正咱村世世代代安居乐业,没谁当官的。官嘛,发财是他家,遗臭就一族了。”他看看大伙儿的脸,没人理解他说话的用意。
灰石在一旁抽大烟,听他们说近段时间反贼四起,朝廷与党军打得一塌糊涂,那些反贼招架不住便开始游击战,暗杀官人亲戚;朝廷气炸了,声明“沉重打击”——民间若有容反贼住在当地的,干脆灭村,反正沾上丝毫关系的都杀头。接着公知又说起一些“在这说算了、别传出去”的自己与反贼嫌疑人交涉的经历。
风起,榕树抖了抖身子,凉意徐来,等到太阳渐渐深沉,大伙散去,回到自家的田地耕作。灰石到河边喝一大口水,再盛一瓢沾湿他黝黑的皮肤,匆匆下田。他是为数不多留在村里过日子的年轻人之一,父亲在他六岁时征战沙场死了,前些年由母亲和同样亡了男人的中年女人做主,其女儿跟灰石结为连理。灰石现今二十出头,有个四岁女儿,老母在灰石婚后不久撒手归西。灰石一家与岳母相邻而住,日子稍为安逸。
这时日像粘稠的浆糊一样难过啊。灰嫂抱怨道。家里为节俭几个钱,仨口子不舍得买时钟,捉襟见肘的家子,哪买得起呢。故是每天鸡鸣而作,蛙鸣而息。以前灰嫂盘算着落日时分就煮晚饭,而现在太阳慢得几乎要停住时光。她站在烟囱下遥望,金黄色天穹像新买的丝绸,一尘不染,沿着小路望去,看见灰石高举锄头,奋力砸向地面,汗味,泥土味仿佛扑鼻而来。她常常这样看得出神,直到女儿小花嚷嚷饿肚子了,才打断她的神游。
邻屋的木门咿呀作响,灰嫂的老母躬身走来,母女俩对视而笑,吐几句家常——其实也就同一个家——不外乎“小花跟你小时候一模样”等话。可这次老母唐突了一句“近来夜晚扣好门闩呢,听说村里乱得很,娘担心那些反贼来这了。”
灰嫂握着老母的手说,这事灰石没在乎呢,不过是大伙儿在瞎扯罢了。
老母佯生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咧。
母女望着远方的灰石,咯咯发笑。
第一话
收拾锄头,灰石取回挂在树杈上的白色汗衫,穿上,这时已日落西山,天边泛起一片火红,茫茫的天空中没有月光。耕作的村民大多回家吃饭了,借着壮丽的霞光,灰石匆匆走完那段泥路。路上,他感觉到有人跟着,回头看了好几次,始终不见有踪影。但他隐约察觉到附近有人细语,不止两三人,甚至对方没有隐匿的意思。
“是他嘛。”
“完全不像。”
似乎谈论自己。灰石加快步伐归家。进了村子,家户都洋溢着饭香,没有谁出门来。他盘算着向求救,不知不觉已到家门。恍然抬头张望四周,那种被跟踪的感觉竟然消失了。灰石稍呼一口气,这是村里,大家都相互照顾,没危险的。
忐忑地吃过饭后,灰石不时走出家门往外眺望。妻子问什么事,他挥挥手说,最近不安定,多留一心眼总没坏的。他神色凝重地倚着门,越思索越觉得不妥。就寝时分,灰石突然提出让女儿小花到岳母家里住几晚。妻子以为丈夫多心,反正小花经常去那睡,就顺着他意了。
“怕个万一呢。”灰石把小花抱入怀中,小打小闹一番便把她送到岳母家。
敲门声响起,老母以为听错了,这么晚怎还有人叫门呀。外边的声音道:“是灰石,打算把小花放您这住几晚,最近村里反贼出没,怕被找上门了。那厮该不会伤害老人小孩的。”
老母已开了门,笑道:“还是老人可靠对嘛。”
“这几天辛苦您呢。风波一去,我就把这个小麻烦接回去。”灰石摸摸小花的头。
“自家人,这什么话呀。”老母牵着小花进屋,相互道别一番。
关上门,灰石总有几分不安。他转身回家,附近掠过一道影,正眼过去时却没发现什么。他的心咯噔猛跳。
夜不算深沉,屋外响起一片蛙鸣,此起彼伏如海浪般。老母轻抚着小花的肩膀,哄她入睡。木床上的小花却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老母入睡,小花身子一动,把她闹醒了。
“怎么啦?小花睡不着,想回家里睡?”老母凑近小花耳边问道。
“外婆,小花不倦。”
“阖着眼,一会就睡过去了。小花乖,明天就可以和爸妈在一起呢。”
“小花想和外婆聊话,这样小花才睡得着。”
“小花长大啦,想跟外婆聊天。聊些什么呀?”
“唔……”小花装作大人的样子,“小花想知道外婆在小花这个年纪时,在做什么呢。”
“哎呀。”老母一时失语,童年的事怎记得起呢。道:“外婆老糊涂,都忘了。倒是记得自懂事的年岁起,就认识你姥爷了。”
“姥爷,是小花妈妈的爸爸!”小花像发现好玩的东西,开心叫道。
“小花真聪明。”
“姥爷现在在哪啦?”
“姥爷啊,是个军人,为朝廷立许多功呢,只是十几年前就不再打仗了,去天堂呢。”老母推开床边的木窗,“姥爷在那哈。”枯枝般的手指着夜空,指向最亮的那颗星。
小花一脸迟疑地招手,“姥爷,看见小花没有呀……”
“姥爷,是个英雄咧。”老母忆起年轻时许多戏剧般的旧事,小花在一旁认真听,不时问一句为什么,好久终于睡去。老母轻抚小花酣睡的脸容,仍讲述已故伴侣的事迹,宛如打开了一眼保存完好的井,里面的水源源不断,清甜得令人无法自拔。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井中的故事戛然断流。
“谁?”
外面静谧了一阵子,有人喊道:“开门。”
“这里只有老幼俩口,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们不是强盗,前来问些事,不想吵醒女孩的话,就来开门吧。”另一声音道:“我们不伤害你,问些事罢了。”
“如果你敢做伤天害理的事,会遭天谴的。”话音刚落,门开了。老妇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边上有一张床,小女孩躺在那里睡得正香。她眼前是两名七尺大汉,满脸胡渣,布衣披身,一股蛮气。两人见镇定的老妇咬牙瞪眼拿着刀,一人说:“你就这样欢迎客人呵?”
“没事的话我关门了。”老妇欲掩门,被大汉挡住了,对方问道:“你邻家那个年轻人,是前几年搬来的吗?”
老妇心中闪过一丝畏惧,不自觉退了几步说:“你们别打他的主意。”
“他像我曾经认识的朋友,很像。我知道你们两家来往亲密,不会伤害你们的。”大汉瞟一眼身后的情况,“他什么时候定居这里。”
老妇看出大汉脸上毫无杀气,将信将疑地说:“他从小在这,我看着他长大,几乎没到村外去过。”
“不可能!”另一大喊突然吼道。声音刺穿了静谧,无论屋里的小花翻动身子,幸好未苏醒。
“那打扰了。你应该向上苍保证没有骗我。”大喊按捺住另一大汉,作势离开。
“我性命在这里,骗你的话,你来取。”老妇晃动手中的菜刀。
“嗯哼。”两人转身,鬼祟消失在黑暗之中。
老母关上门,轻轻放下沉重的菜刀,整个人散架般躺倒地上,险些晕过去。
清晨,职业乘着雾珠,水滴顺着叶纹滑落到泥土中。
鸡鸣声此起彼伏,父老乡亲见面时相互招呼,有人大喊:“若早上不能把这天大半的活儿干完,就永远做不完啦!”每日来来往往都是一样的脸孔和心情,大家都留意到灰石没露脸。
“估计灰嫂要生第二胎啦!”满嘴黄牙的蓝衣大叔取笑道,大伙随声应和。
灰石,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缺席每天硬定的工作呢。
和往常一样,鸡啼时分,灰石就卷起裤管出门了,只是关门的时候,背后落下一道身影,灰石转身,碰上一只大鼻子。他连忙退后几步才看清对方的脸——浓眉之下一双丹凤眼,高挺的鼻梁,紫红双唇,脑后高束起一把马尾,风尘仆仆的壮汉。
“你想躲多久。”男人说道。灰石欲举起锄头砸向对方,不料被灵巧夺开。男人一掌劈向灰石的侧颈。眨眼功夫,灰石已不省人事。
……
眼光刺入眼帘时,灰石感到欲火焚身,那是夏季原始的热,未完全回忆起方才的事,他被支架起来,那人问道:“你可安心了?娶妻生孩,忘了兄弟血拼伪朝?”
“你谁啊?”灰石下颚颤抖,“我不认识你。”他双眼往外看,发现自己在高粱丛中,随着高粱摇摆,沙沙作响,三个大汉前来,凶神恶煞的样子。
“认真告诉我们,你是谁。”
“我是,灰石。”
“去你奶娘!”那人往灰石下颚来了一记上勾拳,迸发出“嘎巴”一声,血洒落禾秆草,染一片殷红。灰石跪倒地上,眼泪鼻涕流了一大坨。大汉方才威严的神情恍然错愕。
“他不是蝮蛇,蝮蛇绝对不跪下,他不是。”
“长得像,只是年轻了。”
“你们是,军人?……”灰石拭去血,“反贼?对吧。”
“如你所见。”
“蝮蛇,他一定,像你们一样强吧。”
“他是英雄。”
“说不定你们找对呢,也许吧。谁知道……”
一阵风吹过,红高粱往西边摆动,低垂。
第二话
傍晚饭后,小花跑到榕树下与别的孩子大脑,灰嫂趁夜幕未完全降临,借光忙着针线活。灰石蹲坐在家门前抽大烟,沉思片刻后决定找老母问事儿。正当他起身,老母出门来,碰个正着。灰石招呼一声,思索着早上的事该如何谈起。老母却笑盈盈说话了:“灰石啊,有烦事了?满脸愁云的。”灰石见老母一副知晓所有的表情,决心把遇到反贼的事娓娓道来。
“其实年幼的时候,我发觉了。战死沙场的人,家属都会得到勋章和烈士家书。但是母亲没有给我看过,她只是咬定父亲是烈士。这些年来我渐渐说服自己相信大家所见的事实,但遇到反贼时,一直以来对父亲的疑念,那一刻无比强烈。岳母您是家里人,这事我不怕说。”
“以前不听你提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