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似笑非笑起来,“哦,呵呵,呵呵”视线转移开又迅速转移回来,道:“你这会朋友,居然能把手会红了。”
卢昭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道:“嗐,骑马骑的。”
二哥比划着起马的动作,说道:“哦,骑马勒缰绳,应该是手心红才对吧,你这怎么连手背也红了。”说完就去拿他的手。
他迅速躲开,边跑边说:“风吹的,风吹的。”
二哥用手扇扇空气,不可思议道:“风有这么大吗?哦,这风可真厉害。我猜猜啊,”说着,学起街边算命的架势来,眯着眼掐着指,慢悠悠道了一句:“郑家那位要倒霉。”
卢昭之赶紧跑回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二哥淡定道:“要知我猜的对不对,明天上朝看看他有没有挂彩不就知道了。”
卢昭之轻轻一拳锤在他的胸口上,道:“咱可是亲哥俩,”又左看右看,搂过他的肩,蹭了蹭鼻子,小声说道:“拜托,别让大哥知道。”
二哥也小声说道:“我可以不说,但,大哥他明天也上朝啊。”说完二人默契地耸耸肩笑了。
谷雨连绵,一到夜里姝宁就犯了难,浑身疼痛不已,躺下起不来,坐起躺不下。一到后半夜,更是煎熬,盖着棉被还嫌冷。
这天一大早,大哥坐在大门口手捧着一本书正读的入迷。
四弟伸伸懒腰,与大哥打了个照面,道一声早。
大哥头也不抬问他:“去哪?”
四弟指了指腰间的佩剑,笑道:“呦,大哥好雅兴,今天不上朝吗?”
他合上书,笑道:“今日我沐休。”
四弟用一根手指在鼻子下面横了一横,笑道:“哦,那我得去点卯了。”
大哥露出鲜有的温柔,说道:“不用了,我已经给你请了病假,今日好好在家休息一天吧。”
四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问道:“病假?大哥,你哪怕给我请丧假呢!我一个学武之人请病假,太丢人了,怎么说出口啊,我没脸见人了!”
大哥抬手就照他的头打了好几下,刚才的温柔一闪而过,现下的严厉则更让他舒服一些。大哥破口骂道:“滚一边去,请谁的丧假?你还惦记着要请谁的丧假?”
四弟用胳膊护着头,惨叫道:“大哥,大哥留神,你可是文人啊,注意做派,注意风度。”
大哥停下喘口气道:“我若今天不给你请病假,怕是明天郑家公子就得请病假了吧。”
四弟笑道:“哪有的事,大哥你的想象力够编三部话本了。”
大哥严肃道:“我就不明白了,怎么白天一下雨,夜里老三就犯病,然后第二天郑家公子就请病假。就那么巧么?”
四弟道:“不是巧,是只要三姐难受我绝不让他姓郑的好受。”
大哥道:“我一早就说过,他不欠咱们卢家的。人世间什么最可怕,人心最可怕。一次两次的,时间长了他不记恨你吗?是,你武艺高强,你打痛快了,可你想过吗,等你有了家室,妻子怀孕,儿女尚小,而你又远在军营,有想过什么后果吗?再者说了,姝宁也会嫁人,她也会生儿育女,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报复吗?是,他今天打不过你,但他也会有儿子,儿子有孙子,这恨意是一代传一代,你敢保证他世世代代都打不过你吗?你说可怕不可怕?”
卢昭之低下了头。
大哥坐下来又说道:“你们总说大哥胆小,大哥从来不胆小,我只是考虑的多罢了。父亲教导咱们几个’走一步观三步’不是没有道理。每个做父母兄长的,不图临走前为你们置办多大家业,留下多少财宝,只图别留下几个仇人,祸害儿女。”
卢昭之认为大哥说的很有道理,自此,再没有亲自去寻过郑垣的麻烦,但心中对郑垣的恨意却丝毫不减。
这半年来,汤药、按摩、拔罐、针灸、艾灸、刺络、膏药,这些正经法子自不必说,家里人更是在外求神拜佛,在家吃斋念经,光是除邪除崇的物件就买了一大堆。
姝宁恢复的很快,白天逐渐咳的不多了,就是偶尔夜里会咳一阵。还有这周身的骨骼疼痛,夜里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每每早起身体发僵,要过好一会才能灵活自如。
婧宁出嫁这天,卢府上下热闹喜庆自不必说。姝宁和所有人一样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这段时间以来,婧宁已经说了不少关于以前的事,提前把要来的亲戚朋友的姓名相貌,包括亲戚关系等都告诉了她,只此一遍,她就全就记住了。
卢章之更是早早就嘱咐过大家,谁也没说漏嘴。
姝宁挨个的认人,行礼拜见,丝毫不出差错。众人惊叹,哪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活蹦乱跳的姑娘曾经生过那样的一场大病。
众人都围着她说话,有人问她吃药的事;有人夸她气色好,恢复的快;有人聊起她吃饭穿衣的琐碎;也有长辈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她说是正经书没看,天天跟着薛大夫看了不少医书。大家相互道着家常,欢声笑语一片。
屋里,婧宁一身嫁衣,头著华冠,焦急的问卢昭之:“他来了吗?”
卢昭之坐在那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来了,来了,就在大门外。”
婧宁欢喜道:“既然到门口了,你这个舅哥应该去呀。”
卢昭之撇撇嘴道:“他们一帮文人又作诗又对对子的,没意思,我等会再过去吧。”
婧宁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担心,说道:“紫英是老实孩子,你不要为难他。”
卢昭之笑了笑,说道:“放心,不为难他,我呢,先让他叫两声舅哥,听听顺耳不顺耳,再跟他比划比划拳脚,看看他身子骨抗不抗揍。”
婧宁明显生气了,道:“好我的四哥,你也不小了,学着些好吧。”
卢昭之故意逗她道:“你这可不行啊,人还没过去呢,心已经向着他了,那还得了!”
兄妹二人像往常一样绊了几句嘴,嘻笑打闹一番,卢昭之突然难得的正经,一脸不舍地喊了一声“婧宁”,婧宁答应了一声,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过了片刻才说了一句“没事”。
婧宁被接上花轿的那一刻,姝宁比父母还舍不得。她亲眼看着卫紫英他们吹吹打打的走了,一个人坐在婧宁的屋子里发呆,任凭谁去叫也不理,像丢了魂一样。
父母见她这番光景,于是和卢章之商量,说要带姝宁回汾阳老家去。
大哥说道:“回去这一路车马折腾不说,另请大夫怕又不了解咱们家姝宁的情况。好歹在我这大夫药材都是现成的。我想的更远,不仅要给她治病,还要为她的以后打算。”
卢鬓和孙氏听他如此说来,这才安心放手。
婚礼一过,亲朋散去,送走了父母,大哥又找舅舅将卢昭之调回边防去了。
转眼深秋,落寞萧索。这日,薛大夫来看姝宁,她如实相告了病情,说是恢复到如此境地已经很知足了。
薛大夫笑道:“有一味药材叫八角枫,有毒,但正对你的病症,需服三个月,你可愿意。”
姝宁一听说又有新药了,立马开心道:“愿意,比起这每日的疼痛折磨,我难道还怕它有毒么!”
薛大夫道:“好,我这就回去给你配药去,”说着又在纸上写下徐长卿、甘草等字。又说道:“只是你的咳疾依旧是那个样子,我想大胆的换个法子,以寒攻寒。”
姝宁道:“以寒攻寒?”
他道:“对,你的病是寒气入肺引起的,我一直给你用温中的药,我想大胆试一试寒性的药。”
姝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是了,我在你的书上看到过,说是世上并没有绝对性寒或绝对性热之药,不过是阴阳调和,互相调配。”
薛大夫笑道:“对了,正是这个道理。这次的药丸难配的很,我一下配了半年的量,你先吃三个月的,剩下的装在瓷坛里,找一颗花树埋在其根下,等过一个冬天,明年开春再挖出来,就可以服用了。”
姝宁又问道:“薛大夫,你那里有没有可以恢复记忆的法子?”
他答道:“增强记忆的倒是有,这恢复记忆嘛,这个,恕我水平有限。”
姝宁问道:“那医书里有没有记载关于恢复记忆的古方?”
薛大夫哄着她玩,笑道:“我这里可没有。不过,听说太医院的灵枢堂包罗万象,收藏了世上所有的医学典籍,要不,你去那里找找看?”
姝宁知道他是在信口开河,便莞尔一笑了之。自此,她的心里多了一桩心事。
话分两头,自从姝宁被接走后,郑父极少来壹心园找郑垣。这天夜里,郑父突然递给他一个瓷坛子,说是大夫新给姝宁配的药,需埋在花树下,而壹心园正好有一颗海棠树,遂嘱咐他去办。
郑垣一刻也不敢迟疑,拿了小铲子就去树下埋药。寒风梳骨,幸而他双臂有力,几铲子下去,只听“当”的一声,竟意外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来,他先将装药的坛子埋好,然后将小瓷瓶拿回书房慢慢研究。
关好门窗,又点上一盏灯,坐在书桌前独自摆弄这个小东西。只见这瓶口封的十分严实,费力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倒出来:一枚铜钱,只是一枚普通的铜钱,并无特别;一根红绳,上面有一串小巧的绳结,叫不上名字,自言自语起来:“这是什么?结绳记事?”一个小布袋,上面照例绣着一朵兰草,小巧精致,将其剪开,竟倒出来许多黑色的碎渣。仔细研究一番才知是羊毫碎渣,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用坏的羊毫都扔了呀,竟是被她捡去了?最后是一张字条,上写着:
海棠花神,天地保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愿我夫君郑垣春闱顺利,高登榜首。信女卢姝宁,甲巳年除夕。
他望着清秀的字迹出神,百感交集。尤其是“夫君”二字,格外刺眼,像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看着落款日期,心中愧疚不已,忽然想到:我终于知道了,“甲巳年除夕”,竟是因为这个?想来当初令她伤心不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出了一会神,又原封不动的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装回去,将瓶口封好。
第二天,郑垣问起母亲。她说:“记不清了,好像是哪门子道士还是算命的说的,这叫什么‘天圆地方求功名,海天一线求姻缘’。人家说了,要土里埋一根红线,在那男子手腕上再系一根红线,这样才灵的。你猜那个傻丫头怎么说?她却说‘若这红线都系到男子手腕上去了,还用求什么姻缘’。你说多可笑。”
郑垣听到这里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以前只当她存有私心,是为了他们卢氏家族的名望利益,为了少奶奶的地位,为了遵守名义上夫妻该有的规矩,才一直隐忍勉强留在这里。原来她一直以来都视自己为夫君,而自己却从未拿她当过妻子。她为自己做了许多事,而自己却从未为她做过什么。
他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星空,仿佛看见了除夕夜晚,万家灯火,寒风凛冽中一个瘦小的背影蹲在海棠树下,偷偷摸摸地埋这个小东西。心想:天寒地冻的,着实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