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毛少华,对待他眼中的富人,总是怀有敌意。但他发现谢圣婴和其他富家千金不一样,她是朴实的,真诚的,而且可以理解他,从来没有嘲笑或轻视过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模模糊糊的感情,已经偷偷地钻进这个年轻锅炉工的生活里。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又是那样不可理解地激动人心。它搅得这个具有反抗性格的青年心神不宁了。
整整一个礼拜,毛少华等得心烦意乱。他特意绕了好多路在谢圣婴的家附近徘徊,不要说见她,只是透过窗户看见她房间的灯亮着,就足以使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终于到了星期日,谢圣婴准时而至。可是毛少华在公园走道上,已经心急如焚地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时间还没到,他便开始发愁,自言自语道:“她不会是生病来不了吧?天啊!让她快点来吧!“
他摘下路旁的一朵白菊花,暗自思忖:如果花瓣是单数,她就不会来了,双数的话,她就会立刻出现。虽然他满心期待,可是花瓣却并不配合,连续数了三朵都是单数,气得他哇哇大叫。
正在这个叫天天不应的时候,谢圣婴不慌不忙地迈着安然的步子出现了。毛少华向她奔了过去,略带紧张地说了句“你好”,谢圣婴也回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们再也找不到其他话说,只得说些“天气好极了”,或是“昨晚睡得好吗”之类的话。
他们乘车来到郊外的一个名胜景区。路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即便想用充满感情的眼神来补充,也收效甚微。毛少华发现了这一点,心里很失落。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小时以前满腔的热情,现在非但表达不出,而且还感觉不到了。谢圣婴也许没有体会得这么真切,因为她不像毛少华那么当真,把这回事看得那么重,但她也略感失望。
究其原因,是因为两人的感情在离别的一星期内达到了高峰,却没法在现实生活中得以维持,而一旦重新相见之下,第一印象便是发觉各自想的全是虚幻的。最好的办法是抛弃那些幻象,但他们不能马上决然地做到这一点。
他们始终摆脱不了那种别扭的情绪。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地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他们让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可他们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地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感觉就像是掉入了冰冷的窟窿。他俩的心绪烦闷极了。
直到走了快一个钟头,他们的精神才略微放松。树林深处有条狗在吠,似乎在那儿追逐着什么。毛少华提议躲在它跑过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小动物是啥。他们在密林中随着声音乱跑。狗一忽儿跑远,一忽儿跑近。他们则或左或右,忽前忽后地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种杀气腾腾的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它向他们这边奔来了。
地上铺满了枯叶,毛少华和谢圣婴趴在上面,屏息静听。吠声没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线索,远远地叫了一声之后,树林里顿时静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昆虫一刻不停地啃噬着树林,摧毁森林的虫豸在那里神秘地蠕动,那是无休无止的死亡的气息。
两人一动不动地听着,正当他们放弃了想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一只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窜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兴奋地叫起来。野兔受惊后从地上一纵,跳往旁边,一个跟头栽进小树林里。树叶纷扰的波动,像水面上转瞬即逝的波纹。
他们后悔不该叫出声来,但这点儿小事已经把他们逗乐了。他们想着野兔吓得栽跟头的模样,笑弯了腰。毛少华还很滑稽地学起它的样子,谢圣婴也跟着学起来。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的玩起来。谢圣婴扮野兔,毛少华扮狗,在树林中互相追逐。
毛少华学着嘶哑的狗叫声,学得惟妙惟肖,谢圣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他们叫喊着顺势从一个斜坡上往下滚,像两个疯子似的。他们直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彼此。现在,他们感到快活极了。因为这一刻,他们已经脱下了伪装,痛痛快快地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年轻人的面目。
他们心无杂念,只想着步行的乐趣,想着在他们胸中激荡的热血和迎面扑来的空气。谢圣婴打开了话匣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讲起童年在大花园里玩耍的事情。她坐在园子的一角,一动不动地听着树叶的哀吟,探听着虫蚁的动静,又快活又害怕。她说出在她想象中挥之不去的念头,那些对妖魔鬼怪的恐惧。她以为蜘蛛、蚯蚓、蚂蚁,所有在树叶下、地面上,或是在墙壁的缝隙里蠢动的丑陋的小生物,全是妖魔的化身。随后她又谈到当年的屋子,以及没有阳光的卧室,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她整夜不睡觉,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什么故事呢?”毛少华问道。
“想入非非的故事。”
“说来听听。”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为什么?”
她红着脸笑起来,作了个结论:“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事,不好的事。”
她提到她小女孩时期的大胆。她幼时很想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男孩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还手。不料他一边哭着一边逃了。还有一次,旁边走过一头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险些送了命。她也曾经从二楼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不信自己敢这样做,结果除了跌得鼻青面肿之外,竟没什么大碍。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还发明各种古怪而危险的动作,要让她的身体承受各种奇特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