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信息相对闭塞,老百姓茶余饭后也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聊,一旦什么地方有大事发生,必然会在坊间广为流传,也一定有人会把事情经过传得神乎其神,个个说的口沫横飞,都如亲眼所见一般。
回过头来再说六枝打二黑老伯的那一枪,直接轰掉了二黑他老伯半只耳朵,又有一颗滚珠打进了他的左眼。
可想而知,打掉的半个耳朵在混乱中连踩带踏,即使后来找到了,也不可能再次缝合上了。
那只左眼睛则被打得视网膜损毁脱落,总之这个人是残了。
二黑他爹的大腿被老猫近距离喷了一枪,有几颗滚珠嵌入太深,不得已做了外科手术,从大腿上取出了二十多颗滚珠,最后还有几颗因为深及腿骨,相距大动脉太近,无法通过手术取出,只得暂时留在腿里,以后再做保守治疗。
三傻子也提到了老猫三人组,老猫之所以能在外边晃荡,是因为他有重度的尿毒症和肾衰竭,没有地方愿意收押他,怕他一旦发病死在里头太麻烦,谁都拿他这“半条命”
没辙。
老猫得了这个随时可以要命的病,非但没觉得惊慌,反倒有恃无恐了,在外头变本加厉地折腾。
在一次巧遇中,老猫结识了六枝和大香二人,那二位堪称雌雄杀手。
六枝只要是场面足够,或是无路退身,必定拔枪,拔枪必射,射必伤人;大香也是女中豪杰,重情重义对六枝不离不弃,死心塌地跟着他亡命天涯。
按照以往的规律来看,六枝和大香大闹红旗饭庄之后,应该已经末路狂奔远走他乡了。
那么多参与了这场混战的人,都惶惶不安地躲灾避祸去了,为什么他三傻子却依然敢大模大样,戳在繁华热闹的东北角五合商场门口,继续做着他贩卖歌篇的生意?其中有个原故,三傻子属于在东北角一带显山露水的人物,多次进出两劳单位,早在分局派出所标名挂号了,再加上他们一家子兄弟四个——大傻子、二傻子、三傻子、小傻子,全都是玩玩闹闹的主儿,官面上对这一家人的一切行动都了如指掌,典型的“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他也没地方可跑,但凡他惹了祸,那就是擎等着挨办。
他对自己的底子心知肚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来掏我,我就跟你走,你不来掏我,我就一切照旧,该怎么招摇还怎么招摇,每天上街卖卖歌篇赚俩小钱,扎扎蛤蟆蹭顿小酒,给别人帮帮事儿,换点面子什么的。
反正凭他自己也惹不出什么大事儿,但是猫子狗子闲七杂八的小事儿也足够装一箩筐。
你说判他吧,不够罪过,不判又总是给人添堵,就这么个玩意儿。
他倒是心安理得,巴不得来人给他掏走,他在外面和在里面都是一个意思,在哪不是混呢?所以除了老猫之外,他三傻子成为了我们这么多之人中最踏实的一个。
可在当时来说,李斌和我都已经意识到了,绝不能让他三傻子因为红旗饭庄一事进去,那会对所有人构成威胁,他自己不在乎可不代表他进去之后不撂别人!
我和李斌苦口婆心,力劝三傻子去外地避避风头躲躲灾祸。
李斌在外头混的日子比我长,也比我能说,掰开揉碎诲人不倦,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小不忍则乱大谋”。
也不知道没上过几年学的李斌从哪趸来那么多词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绝没有半点崩瓜掉字儿吃栗子的不妥之处,怎知这三傻子榆木疙瘩脑袋就是不开窍儿,越劝越来劲:
“我怕什么?天塌下来有穆铁柱顶着,你们怎么想的我全明白,你们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把心搁肚子里头,甭整天提心吊胆的,我三傻子是什么人物?你们在东北角打听打听,你三哥我又不是进去一次两次了,从我嘴里撂出过谁?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怎么滚热窑,我在哪儿不是一天三顿饭?”
“我在里面装傻充愣是一口饭不少吃,在外边装王八蛋一口饭也不多吃,分局预审科的豁罗孟怎么样,照样拿我没辙不是?你们走你们的吧,真要是有人找到我头上,我就一句话——当时喝大了,什么也不记住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最后我告诉你们啊,据说二黑他爹和他老伯够惨的,没敢在市里看伤,连夜去了大港医院找的关系,才给留院治疗。
可是老猫还没完了,昨天夜里知道的信儿,还惦记着让六枝大香俩人去大港医院补刀,要不是我拼命拦着,二黑他爹这哥儿俩,这阵子恐怕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吸氧打强心剂呢。
我劝过老猫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差不多就完了,此事就告一段落吧,你们大伙能跑的跑,能避的避,躲过这一阵子风头紧的时候,如果咱福大命大造化大,以后有什么事咱再讲,现在你们只管走你们的,有这么点儿风吹草动,就在东北角老少爷们儿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可不是我三傻子的风格!”
我心中暗骂:“去你大爷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吹着牛掰屹立不倒呢?你三傻子的名号真是实至名归!”
三傻子的傻劲儿一犯上来,任凭我和李斌好说歹说,他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认准了“天塌下来先砸穆铁柱”
的无知理论,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让他继续在东北角五合商场门口摆着玩儿闹大哥的造型,做着他赖以生存的小买卖。
既然劝不动他三傻子,我和小石榴只好与李斌就地分手各奔东西了。
李斌直接去了东北角长途汽车站。
我带着小石榴还打算到杨柳青轻机厂找狗尾巴去,二人一路疾行奔赴西站,准备乘坐53路公共汽车。
53路的终点站就在西站前广场,旁边地铁站尚未竣工,广场侧面有几排小亭子,卖烟酒零食、包子水饺、报刊书籍,另一侧是群众电影院,远远望去,出远门的人们如同蚂蚁一般,拎着笨重的行李来往穿梭。
走到近处,蓦然发现站台上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对出站入站的行人严加盘查。
我心里头往下一沉,难道是因为昨天红旗饭庄打架一事,西站一带才会如此紧张吗?西站盘查得这么紧,李斌去的东北角长途汽车站,很可能也是这样,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但愿李斌能够顺利脱身吧。
机灵鬼小石榴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他在身后拽了我一把,让我停下向前的脚步。
我转过头来,在和小石榴一对脸的同时,目光越过他那窄小的肩膀,突然看见几位全副武装的老爷,正冲我俩疾步而来,这一下可崴了!
眼瞅着那几个帽花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的头发根子几乎全竖了起来,在心里一个劲儿提醒着自己:“稳住了,一定稳住了!”
此时此刻,如果转身就跑,帽花百分之百会追上来,稳住了不跑,说不定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我在这种侥幸心里的驱动下,稳住了心神,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小石榴,随即划着了火柴。
在我们俩低头点烟的一瞬间,我一边用余光瞄着迅速走近的帽花,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对小石榴说:“你只管低头点烟,千万别抬头,也不能往别处看啊!”
小石榴够多机灵,立马领会了我的意思,面无表情地低头点烟,然后长长吐出一口烟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你又是偷你爸的烟抽了吧?我爸的烟从来不让我看见,老头子成天防着我,哈哈哈……”
他佯装与我打着哈哈,我也配合着他骂道:“谁偷我爸烟抽了?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吃甜咬脆儿是吗?”
说完踢出一脚,踹在小石榴大腿上,然后扭身便跑。
小石榴也装模作样地在我后面追赶,完全是两个坏学生放学路上打打闹闹的情节。
当与那几个行色匆匆的帽花擦肩而过之后,我们俩才把突突乱跳的心稳了下来,暗暗地庆幸,刚才太悬了!
我越想越纳闷儿,即便红旗饭庄的乱子闹得不小,那也不足以如此兴师动众草木皆兵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决定再一次冒险闯一闯,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以我和小石榴的穿衣打扮,走在街上也就像两个普通学生,属于扔人堆儿里找不着的那种,不足以引起任何注意。
于是我带着小石榴回到大丰路上,也不敢一直顺着大马路走,穿过北大寺旁的小街向北,走到南运河边。
无意中看到几个街道居委会的大妈在电线杆子上贴告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大着胆子走过去看了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东北的王宗玮王宗坊哥儿俩案发,当时号称“东北二王”,有消息说他二人会途经天津逃往南方,电线杆子上贴着通缉令,悬赏5000元巨款捉拿!
整整5000元啊,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一套房才多少钱?一个工人一个月挣几十块钱就能养家糊口了,“万元户”简直是凤毛麟角。
二王案件也是1949年以来,公安部门第一次公开发布悬赏通缉令捉拿的要犯,各部门严阵以待忙于捉拿二王,也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我和小石榴将要面对的问题,是按原计划去西站坐53路公交车去杨柳青找小尾巴,还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原地不动来一把“灯下黑”?
抽完了两根烟,我们俩也想好了,决定选择后者,暂时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