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分属吴魏两国。那时,吴国为防备魏、楚、蜀的水军南下,沿江暗布铁索,意图拦截艨艟巨舰。他历世尚浅,不懂铁索横江的厉害,又无当地船家引导,巨大的货舰行了一二里,便撞上了铁索和铁锥。
货舰无法行进,江水也开始慢慢倒灌进船体,船上的甲卫和棹夫都有些慌了。
但撞上铁索带来的后果远不止这些。一般布置铁索处,江面都较窄,水流更是湍急,一旦敌舰被铁索绊住,会导致后面整个舰队搁浅堵塞,甚至追尾覆没。
果然,他们的货舰才卡住,后面的一只走舸便撞到了货舰的尾部。所幸是逆流,船速慢,不会出什么大事。走舸船舱里的人纷纷出来查看情况。
陆昭正是于那时走出,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身量娇娇小小。她头戴银纱帷帽,身着月白直裾,登上船头,衣袂翩然,轻盈如鸥。她观望了片刻,目光陡然转向了亦在另一船尾的他,语气冷然,甚于江风。“这是军用的货舰,你们是什么人?”
陆昭话音刚落,两边的甲士几乎同时拔刀。
货舰船舱大小和普通货船差不多,表面上看不出,但船体更大,吃水更深。普通货船很难撞上这些暗布江中的铁索铁锥,但军用的货舰极易中招。好在货舰没有装什么东西,倒也平安行了一二里。
元澈下意识抚上腰间的佩剑,但船体忽然一沉,让他瞬间理智。“小娘子勿怪。”元澈施了一礼,“在下娘舅在京口码头任事,借货舰与我,我们送货途经此处,并无恶意。现下货船将沉,还望小娘子援手相助,在下必重金以谢。”
此时陆昭已经接过仆从递来一只黑漆描金小弩,闻言先是一顿,而后淡淡一笑:“既如此,那便让你的侍从卸甲弃盾,丢掉剑戟橹棹,我自会放下舢板。”
元澈脸蓦地一沉,以他的身份,不能被俘,让侍从丢掉兵甲,无异于成为其砧板上的鱼肉。“恕难从命。”
陆昭听罢,旋即冷笑:“尔等必是北魏伧子。没想到你们明面上求娶吴国公主,背地里沿江暗访,探吴国虚实。”
伧子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这个时代,地域歧视相当普遍,北人也常戏称南人为貉子。
听到这个词,同样年幼的冯让先急了,冲着陆昭这边嚷喊起来:“你们吴国公主一个老貉子,还不是要嫁给我们伧子。你个小貉子,将来也要嫁伧子。嫁我们……”
元澈见身份要被冯让说破,连忙去捂他的嘴。但陆昭似乎压根没打算以同龄的姿态和小孩子吵嘴对喷,手里的弩早就搭上了箭矢。
她细长光洁的手指抚过漆黑的弩臂,轻轻搭扣在金色弩机上,黑与金与白,在天光云影下极尽清冶。江风乍起,波涛暗生,细长的船头且升且降,如风中花枝,摇摇欲坠。而她则立于花枝末端,双臂端的极稳,刻意剪裁过的袖袂当风招扬,犹如轻舞的白蝶。这一瞬,仿佛千里江野寂寂无声。而弦上的银色箭矢,一如长星刺空,眨眼之间,划破了元澈的额头。
见对方伤了自己的主上,元澈船上的甲士莫不瞋目裂眦,挥戈跺脚,大有跳到陆昭船上决一死战的架势。一时间元澈的船体摇摇晃晃,下沉的更快了。
陆昭嘴角牵着笑,只命家臣将自己的船撑远一些。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后来他们一行人都落了水。
元澈不谙水性,挣扎一番,吞了几口水后,眼见要喂鱼,才自报家门,但也只说自己是魏国皇室。陆昭想了想,最终放下小舟,捞了他们上来。
许是自己落水时蹬腿蹬得猛了点,待上了船,他的鞋袜全没了影儿,脚也泡得快没了形。元澈的脚原本就比旁人大好些,冻得通红。那时陆昭不过七八岁,身旁的两个侍女也就年长一两岁的样子,既没见过那么大的脚,又有些孩子气,往地上一瞅,旋即掩面笑成一团:“脚长这么大,怎么还不会踩水呢。”
陆昭此时不似先前那般冷傲:“毛没剃干净的糟大鹅掌,再会扒拉还能游泳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抿着嘴笑着,看了一眼落魄如斯的元澈。
此时,金尊玉贵的魏国皇孙,脸上仿佛再一次被当众戳了一箭,在忿忿然中,他记住了陆昭。
殿内已经浓郁至极的白檀香气将元澈拉回了现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经站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不想让她就那么轻易的死了,但也不想让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