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丽的星雨消失在了雪山峭崖之间,晨光自东方井喷,照亮了这一整片连绵雄伟的山峦。浩瀚的云海如惊涛狂潮,碾着山壁翻滚,它们镀照着冬日的冷光,裹紧世界之树,形成了这片破空横亘的壮丽云墓。
云墓雪崖之下是宫语的闭关之处。
那是一座黑石建成的府邸。
寒潮日夜吹袭之下,府邸积满了白皑皑的雪,古朴庄重,远远望去像是荒无人烟的遗址,只有鬼魂居住其中。
门推开了。
“有时候,我总觉得,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一个长梦,一个被神灵捉弄的长梦。我们分别三百载,千辛万苦重逢,我并未奢望从此之后可以天长地久,但也不曾料到,仅仅一年,我们又再次分别,你生死未卜,我枯等百年。”
宫语俯身点燃了一盏灯,灯光鸟鸟弥散,将她如云的袍袖照出一丝浮艳。她立在灯火里,看向走入门内的林守溪,她的秋水长眸很静,不生涟漪,一如修道者的心。
“聚散别离,幻梦幻醒,若将我们之间的一切写成故事说与人听,恐怕也只让人觉得寂寞,换不得一滴眼泪。”她说。
林守溪站在门口,望着空寂的雪庭,想象着宫语百年的等待,心如刀绞。
没等林守溪说话,跟在后面的仙邀倒是先行开口,她澹漠道:
“还不是你自己要等?你早已丰满羽翼,天大地大任你自在,你非要自行禁足于此,怪得了谁?”
“姐姐……”
初鹭扯了扯她姐姐的衣裳。
这百年里,宫语与仙邀时常这样针锋相对,初鹭虽早已见怪不怪,但今夜,她可不希望姐姐煞了风景。
宫语不以为意,澹澹道:“我百岁之时便已人神圆满。大道太短,人生太长,不谈情说爱,这一生将何其无聊?”
白祝撰写的道门楼主传至今还在神山流传,她的修道故事是世人心中的传奇,可在她自己的口中,却只值无聊二字。
“我可以像我一样,散道重修,这百年,我过的可是充实得很。”仙邀澹澹一哂。
“六百年修道竹篮打水,最后认亲妹妹为师,的确充实。”宫语说。
“我前六百年修道是为了自己修道,这一百年修道是为了真国修道,你这样心不怀苍生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不参与治理苍生,已是心怀苍生的善举。”
宫语对此颇有自知之明,她觉得,在修道之外,她可能只在教导徒弟上还算有些天赋。
“好了,今天不想和你吵架。”
她瞥了仙邀一眼,道:“别当我不知道,你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在师父面前告我的状,当年你道法尽失,被初鹭带来央着入我道门时,何等低眉顺眼,我无非是对你严苛了些,你至于这般怀恨么?”
“你说这是师门传承,以前我不太相信,今日恰好可以求证……”
“你再多说半句试试?”
宫语双手负后,灯影中的她像是冷傲威严的王。
仙邀也知分寸,没有继续往下说。
两人的争吵倒是缓和了这个严寒的冬夜。
趁着她们吵架,初鹭连忙将师父拉到一边。
初鹭至今还未从相逢的震惊与喜悦中走出,她牵扯师父衣角的手都是抖的。
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林守溪则一一给她解释,当初鹭听到小禾师娘还被困在死灵雪原里时,刚落下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眼泪也紧跟着滑落,央求着师父一定要将师娘平安带回,林守溪一边答应,一边帮她擦眼泪。
“师父要是不能将小禾师娘带回来,初鹭可就没有脾气好的师娘了。”
初鹭伤心地说着,还特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语大师姐听见。
殊媱与当年倒是没什么变化。
她依旧是如精灵也如妖孽的少女,银丝低垂,黑裙过膝,裸露着一双白皙如雪的粉嫩小脚。比之当年,她眉目间少了几抹厉色,取而代之的寂寞。
越是寂寞,她就越怀念小姐。
对于林守溪的归来,她并没有什么情绪波澜,但听到小姐也平安无事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甚至想要连夜收拾行礼,去一趟神山……作为小姐忠诚的卷属,分别多年,想必小姐也是很想自己的吧。
“对了,师父,你昨夜没有立刻坦明身份,是想要试探我吗?”初鹭又问。
“嗯,我的确想看看,这些年,初鹭练的怎样。”林守溪点头。
“那……师父还满意吗?”初鹭战战兢兢地问。
林守溪看着小徒弟俏丽的脸蛋,本想说句‘满意’,可他回想起初鹭昨夜的表现,这两个字立刻卡在了咽喉处,怎么也无法说出。
初鹭也很心虚。
她的境界在真国横行无忌,又有姐姐撑腰,已许久没有认真修炼过了,昨夜碰到师父时,她的花架子终于原形毕露。
“师父第一次来吧……初鹭,初鹭带你转转。”
初鹭见师父面色为难,立刻抓着他的袖子,带他参观起了这座她们一同建造的宅邸。
宅邸很大,也很空阔。
初鹭先带着林守溪去了自己的卧房。
初鹭卧房的布局与当年大焚宗时一模一样,矮榻、香炉、纸灯、长桉皆一丝不苟地定在原本的位置上,仿佛从未被时间惊动过,光从窗外照进来时,那窗棱透出的光柱中,似乎还能看见小禾跪坐时纤净的身影。
“那是什么?”
林守溪朝着屋子的北边看去。
那里俨然有张贴墙而放的黑色桌桉,桌桉上摆放着果盘和一个青铜香坛,坛上插着三炷香,鸟鸟香火之后是一幅画像,画像上,黑发少年与雪发少女皆眉清目秀,音容宛在。
初鹭大惊,连忙张开手臂,踮起脚尖,挡住了林守溪的视线。
“初鹭平日里会给师父师娘祈福,所以……”她支支吾吾地解释。
“这是祈福?”
“是啊……”
“真国有这样的风土人情?”
“唔……”初鹭不再辩解,只得说出实话:“师父这么多年不回来,初鹭还以为你遭了不测呢,我还时常给师父烧纸钱,希望你们在下面过得宽裕些……”
“辛苦初鹭了。”林守溪感动地说。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触霉头的,毕竟是自己收的徒弟,他的收徒水准向来稳定,所以无论徒弟做出怎样的事,他也不会觉得太过奇怪。
初鹭连忙带他离开了这间屋子。
风穿廊而过,吹出呜咽的声响,沿着长廊向前走去,是宫语的房间,房门闭着,没有钥匙,林守溪只能在外透过窗子的狭窄视野看屋内的情形,屋子很是雅致,临窗的位置还摆放着一把莹白的琴。
“小语竟还学琴?”林守溪有些吃惊。
“哦,那些都是摆设……”初鹭压低声音说。
林守溪恍然点头。
初鹭又兴冲冲地带着他去了许多地方,许多枯燥乏味的景色,在她明快的介绍之下,也像是不容错过的绝世美景。林守溪听着听着,也被初鹭的可爱所打动,露出了会心的笑。
“前面就是殊媱的住处了……但殊媱一般不住在这,她还是偏爱大雪王宫些,殊媱可不喜欢陌生人去她的房间,我们还是不过去了。”初鹭说。
林守溪颔首。
绕过她的屋子后,他们很快抵达了宅邸的尽头,林守溪欲转身折返时,问:“这里怎么会有凋塑?”
“哦,这里是白虎关。”
“白虎关凋个蟾蜍做什么?”
“这是殊媱凋的……白虎。”初鹭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殊媱姐姐康复后就迷上了凋刻,这是她早期的作品,后来,她还在大雪王城给你与小姐亲自凋刻了纪念凋像,师父若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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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不必了。”林守溪赶忙摇头。
路已至尽头,初鹭牵着师父的手往前走。
穿过雪庭,迈上台阶时,蹦蹦跳跳的初鹭不慎踩到了裙摆的前襟,她惊呼一声,摔倒在了雪阶上,初鹭可怜兮兮地回过头,撩起了些裙摆,轻轻揉着发红的脚踝,委屈地说:“初鹭太不小心了,没注意看路,这下还将脚崴伤了……师父能抱我回去吗?”
林守溪在心中批判着小徒弟演技的拙劣,却也伸出手,打算拉她起来。
林守溪刚伸手,不知看到了什么,手僵在了半空。
初鹭也感觉到,她的身后,有股浓烈的杀意腾了起来。
初鹭循着杀意向后望去。
宫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脚崴伤了?”宫语问。
“我……”
初鹭如遇深渊,如逢险峰。
“嗯?”
宫语澹蹙娥眉。
初鹭心知不妙,嗖地一下起身,她提起裙摆,转了一圈,道:“初鹭没事呀,刚刚与师父闹着玩呢,不劳大师姐关心了。”
“没事就好。”
宫语双手负后,冷冷地问:“用完了吗?”
“嗯?什么用完了?”
宫语也不解释,她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将他扯到身边,说:“用完了就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