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之初,国库总是匮乏的。于是米坦尼命令所有“非本国民”每家捐献八十个哈迪尔币,便可以获得公民身份,五十个哈迪尔币,获得自由人身份(不能参与选举),否则就去充作债务奴隶,还完“债”后,才可恢复自由。五十个哈迪尔币,相当于子爵三年多的收入(不包括花费),显然大多数法尔发城人都付不起,包括吕波还活着的所有兄弟。
伊索尼最后一次造访吕波的家,将不到两岁大的撒科利交给吕波,渴求他能将撒科利养大。吕波看着自己相伴多年的兄弟,心里终究还是不忍心,可惜他只能付起两个人的“自由人税”。最后,吕波抱着撒科利,与伊索尼告别,此后他们再没见过。
法尔发王国的奴隶迅速扩张到了百万以上,超过本国公民人口数的六倍,这样巨大的差距让本国的局势变得充满火药味,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发生民变,这也为他后来被刺杀的结局埋下了隐患。米坦尼被迫解放一部分奴隶,将其余人的财务负担也大大降低,可惜撒科利的父母没能活着等到这一天。在之后几年社会的动荡中,吕波因大量的财务支出而宣告破产,他不得不变卖了他的房产和所有家资,所幸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贵族身份”终于起了点作用,法瑞给每个查莫里克森的成员每年三个哈迪尔币的补贴和一个挂牌贵族爵位,这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吕波的妻子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在一个晚上悄悄离开了吕波的家,此后便人间蒸发了,吕波怎样也找不到她。
曾经的从商大富变成了靠吃补贴生活的失败者,仅有的家人也大多死于非命,连自己的家庭也没有了。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小孩子相伴,换成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接受。而更令他气愤的是,造成他这般境况的,不是吕波自己的失败,而是宣·米坦尼,是那无可阻挠的命运。吕波已经三十岁了,在法尔发人中,他已经算是中年人了,在这个只属于年轻人的年代,他没有机会再从头开始了。吕波恨透了米坦尼家族,也同样讨厌法尔发王国。如果可以他,宁愿冲入城中心的王宫,与宣·米坦尼同归于尽,但是,他做不到,他甚至突破不了青铜大门前的守卫,弊大于利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
在吕波眼中,自己的未来一片迷茫,他抬起头,低下头,都只是无尽的昏暗。他变得消极而悲观,整日酗酒消愁,六边形的泥砖房子不挡雨,雨水沿着房檐流下来,滴到屋子,他也不在乎,只是自顾自的饮酒。这就苦了撒科利,他不愿意与这个酗酒成性的叔伯待在一起,除了饭点和晚上,他几乎不与吕波在一块儿。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年,直到法尔发历六年的一个晚上,吕波忽地醒悟过来,他还是那样喜欢喝酒抽烟,但不再沉迷于此。此刻的公民地位与自由人已无太大的区别,加入门槛也大大降低,他就用几年的积蓄给撒科利买了个公民身份。吕波似乎重新找到原来的自己,他的脾气开始好起来,平时也乐于与他人交谈。撒科利为他的改变感到高兴,他们二人间的交流也变多了。
此后,吕波经常坐在一把旧凳子上,给撒科利讲述他年轻时的所见所闻,但对他本人有关的事情一概闭口不谈。
“我赌你没听说过阿那吉耶珀斯的宫殿,那里比宣·米坦尼所兴建的任何一座宫舍都要华美,在宫廷的四大门楼,每所门楼上都挂着两朵黄金做的吟圣花,是纯金的!在大殿的主位上嵌着阿那吉耶珀斯哈迪尔的王座,上面镶着至少二十颗宝石,红的、黄的、蓝的都有,可惜我当时没能看清楚,除了这些,还有全法尔发最大的万神殿,和圣堂,等等。特林顿家族真是好福气,能住在这样奢华的宫殿里。这也是我此生最自豪的经历之一。”吕波吹嘘道。
“那你当时是去干什么的?旅行吗?”撒科利问。
“经商。”吕波只答了两个字,此后撒科利再问什么,他也不回答了,只偶尔冒出几个“不知道”,“不记得了”之类一看就不是真话的词汇。
吕波对待自己的人生过往也乐观了些,他尽管仍对法尔发王国及其统治者家族毫无好感,但至少不再整日喊打喊杀(当时没被逮捕就是万幸),哪怕是后来他得知宣·米坦尼的死讯,也没有过大的反应。他也经常告诫撒科利:“向着前方前进,不要眷恋过去,无论怎样,不要回头。”这是他活了三十多年得出的经验。
吕波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再有太大的波浪了,于是他将期望寄托到撒科利身上。他开始寻找一切机会,帮助撒科利寻找契机。幸运的是,这契机马上就来了。
法尔发历八年,宣·米坦尼下令讨伐南霍氏人,当吕波知道将军是法瑞时,吕波高兴地跳起来。法尔发一向有条潜规则:在军中,有将军家族血统的人更容易受到提拔。不管他离将军本人的血缘有多远。于是他动起了让撒科利参军的打算。担心撒科利不同意,吕波在与撒科利行至石碑前时,看见底下那类似于祈福一类的文字,便说:“你看,下面还说了,哈迪尔能驱散寿命的魔咒,让法尔发人的寿命比肩洛斯底斯。”也不知撒科利信不信,不过他反正是同意了。为了表示决心,吕波也跟着他一同前去。此后便发生了先前章节中讲述的一切。
此后数年,当极南城失陷的时候,当他们在新月诸国中流亡的时候,当商队被强盗冲散时,当他们迷失在加西里多卡的时候,吕波都曾不止一次的怀疑过,自己当初做得真的对吗?如果他们一直留在法尔发,平平淡淡度过余生,或许会更好。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反悔毫无用处,看向前方才是最重要的。命运终究还是眷顾了他一次,撒科利做了法尔发独裁官,而他也连带着成为了贵族,这比他先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荣耀。当吕波重病缠身,行将就木的时候,他心中仍是无悔的。
撒科利贴在棺边,聆听着那并不存在的,来自吕波的独白。他仿佛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在给他讲述着自己的过去,但是每当他抬起头,这种声音又无影无踪了,只有冰冷的石棺和闪着蓝光的吊灯。他站起来,轻轻说了声:“再见”,便转过身,长舒一口气,慢步离开了这里。一路上,他总觉得吕波在看着他,看着他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