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冰,是信仰,是生命,是融进骨子里的东西,神圣到不容任何侵犯。
【1】
聂迟走了。他是和白雪同一班飞机回的北京,同进同出的,看起来委实甜蜜。
林格本来就期待着这一天。这些天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让她连呼吸都觉得不大自在。
可如今聂迟真的走了,却仿佛把她浑身的力气也顺便带走了,抽空了。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只是一夜之间,就再也找不回当初激情满满的状态了。好像,滑冰这件事,突然就变得没那么有意思了。
林格状态的改变,韩冰是最先发现的。
原本最勤奋的人,现在连正常训练都做得没精打采,懒洋洋的。
她当然知道每个运动员都有一段倦怠期,或者叫平台期。人不可能永远保持激情饱满向上的斗志,但林格这个倦怠期来得太早了点。刚取得一点成绩,应该是年轻运动员状态最好的时候,怎么会突然自满,或者畏首畏尾,丧失再度挑战的勇气呢?
观察了几天,韩冰终于决定找林格好好谈谈。
林格态度倒是很好,无论韩冰怎么刺激,都一副“我错了”的诚恳态度,让韩冰有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感觉。
她试探了各种办法,还是找不到症结所在,最后只好说:“你这个状态肯定不行的,马上第二站比赛就要开始了,朱珠还等着反扑呢,就你这种状态,要么放弃,要么认输,没别的办法了。”
林格双目无神地看了眼韩冰,软绵绵地回了句:“我现在还能放弃吗?”
“可以啊,”韩冰冷冰冰地说,“不要以为H省少了你就没人了。竞技体育这个体制,没有缺了谁就不行的。就算你今天是奥运冠军,是世界排名第一,就算没了你中国就会金牌不保,如果你态度不端正,所有荣誉都白搭。记住,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往上走,很难,往下滑,太容易了。”
韩冰这番话,看似冰冷,实则中肯。如果林格以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很可能很快就跌出省队了。
林格也着急,可是,她突然找不到滑冰的意义了。
她到底为什么滑?对于滑冰这项运动,她真的全身心地敬畏过吗?
其实并没有。
滑冰只不过是她逃离家庭的工具,与高尚的报国理想和实现自我价值无关。
当她不再对那个家庭心怀恐惧,当她假想中那个一直在世界另一面对自己注目和关心的人消失,当她意识到以后她就算滑到再高的位置都没有那道期待的目光跟随时,她突然找不到自己把全部青春都奉献给滑冰这项运动的意义了。
仿佛被抽了心神,整个人变成了茫然的空壳,四周一片荒野,完全没有方向。
“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周瑶看着平时胃口总是超好的林格连吃饭都变得没什么兴趣了,不免有些担心。
林格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夹起餐盘里的肉排往周瑶碗里塞:“你多吃点,我没什么胃口。”
“是‘亲戚’来看你了吗?”周瑶欣然接受,大口咬着肉,“我看你这两天都状态不好。”
林格笑了笑没说话。
努力夹了几口青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隔壁桌热闹用餐的花滑队员们。
一个个瘦成排骨一样的花滑队姑娘,体重是每天都要控制的,所以她们的饭菜就格外节制,低油少盐,还外加无糖酸奶。
这样一比,整体胡吃海塞没上限的速滑队员,真是粗糙得和小猪差不多。
林格连最后的一点胃口都没了,叹了口气,把筷子放下,拿起酸奶开始喝。
周瑶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嘴里忙里偷闲含混不清地劝诫林格:“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啊,你得多吃点,不多吃怎么有力气训练呢?”
“没事,”林格淡淡道,“过两天就好了。身体有自己的调节功能。”
“那好吧,你当心身体。”周瑶说完,又继续埋头投入伟大的吃饭大业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格状态最低潮的时候,从来没主动和她联系过的林枫居然主动打了个电话过来。
“林格,”林枫直呼其名,作为双胞胎,他可一点都不想认她是他的姐姐,“奶奶有话和你说。”
林格愣了愣。老太太恨不得从来没有她这个人,还能有什么话和她说?
正狐疑间,老太太熟悉的大嗓门透过电话传了过来,还是那么中气十足,霸气外露。
“你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一眼,到底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奶奶?”
林格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滑稽,所以她拒绝回答。
“是,你现在了不起了,有名气了,县里人人都知道你了,电视台也来人到家里采访了。可是,做人不能忘本啊,你不能忘了你爸对你的培养!”
林格抿紧了唇,忍无可忍回了句:“是,我到死都不能忘。”
“那就好,说明你还有点良心。”老太太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家不容易。你弟弟在上学,我身体也不好,总吃药花钱。现在小店生意也不好,冷清得很,家里真的很困难。你现在是省里的人了,总该想着回报家里,是不是?”
果然是无利不起早。林格冷笑了声:“是吗?”
“当然了!当初要不是我和你爸同意你上体校,你哪有今天?”
林格觉得可笑。这世上还真有人会这么大言不惭地颠倒黑白。
“是我爸让你打电话问我要钱的吗?”她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是真的,那她倒是可以彻底死心了,心底最后一丝牵挂,也可以断了。
“是啊,”老太太突然抬高了嗓门,斩钉截铁,“是他让我打的!”
“好,”林格心底的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反倒平静了下来,“我给你。你想要多少?”
老太太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两秒钟后,试探着来了句:“先一万吧。”
林格终于笑出了声,可真敢开口啊,完全忘记了她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你笑什么?”老太太似乎终于感到了难堪,不悦道。
林格笑了笑:“什么叫先一万?”
老太太喉头噎了一下,没出声。
“如果你们商量好了,非一万块钱不可,可以,我全当一次性做个了结,感谢我爸给了我生命,感谢他养了我一阵子。但从此之后,大家生老病死,各安天命,别再有任何联系。”
老太太明显一愣:“你什么意思?”
林格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不同意,那现在就可以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一阵窸窣,似乎有人在讨论。
林格苦笑着闭上眼睛,一股恶心感突然涌了上来。
恶心到想吐。
她很想再坚持下去,但没等到对方讨论出个结果,她便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猛地挂断电话,她冲到厕所里抱着马桶终于吐了个昏天黑地。
胃里没多少东西,干呕到黄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扶着马桶瘫软下来,她不禁想笑。
苦笑。
比黄色胆汁还要苦的笑。
她终于笑了出来,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
她想,她终于是被逼疯了。
她一直都记得林强亲口说过的那番话。
他说他给她受教育的机会,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她的价值,就是学成了,赚钱了,就可以养家,养林枫,成为家里的提款机。
只是没想到他们那么心急,现在就等不及了。
她不过才十六岁,刚崭露头角。
如果滑出头意味着面对这种结果,她宁可一直默默无闻。
手机仍在床上疯狂地反复叫着。
林格抱着头缓了不知多久,才挣扎着起身,回到床边拿起手机。
全是家里的号码。老太太显然不甘心到手的钱就这么飞走了。
林格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拨了回去。
老太太一接通就大声喊道:“你撂电话是什么意思?”
林格的声音平静如水:“账号报给我。”
老太太瞬间欣喜若狂,仿佛害怕她会反悔一样,连忙喊了声:“枫枫,把银行卡号码发给她!”
“不过我只能分期给,”林格说,“我现在没那么多钱。我滑一场,得一个冠军,奖金也就几百块钱。我会分期还,等我还够一万,咱们之间的账就算一了百了。”
老太太显然不相信:“什么分期?你是在向我们哭穷吗?冠军不都好多奖金吗?人家都这么说!”
“我是真没钱。”林格真佩服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地解释,“你要是不信,可以打电话到队里打听打听。有很多钱的那是可以拍广告的体育明星,我还差得远。”
“那……你那牌子总归是金的吧?要不寄回来吧?”
林格无声冷笑:“对不起,那牌子一点钱都不值。你又听谁说那是纯金的?”
老太太半天没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哎哟,那不是都是骗人的吗?学什么滑冰?就这么点钱,连吃顿好的都不够,还得花那么多时间去练,不都是忽悠人的吗?你给我回来,不准再练了!回来到人家滑冰馆去打工,一个月也能赚个一两千的……”
“对不起,我不会回去。”善良限制人的想象。林格再也忍无可忍,说完这句,便直接挂了电话。
赛前的集训一天天加大强度。林格再怎么状态不好,也不敢懈怠请假,仍然按照队里的安排准时参加训练。
可连续多日的失眠、厌食、精神亚健康,终于让她的身体出现了状况。她开始动不动就头昏眼花,体力不济。之前训练量的一半还没完成,她就已经冷汗涔涔,腿软无力。
直到,在一次日常训练中,她晕倒在了冰面上。
韩冰赶紧把她送到了医务室,检查结果却让她半天没缓过神来。
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低血糖。
就这样的身体状态,连个普通人都比不上,还谈什么比赛?
韩冰开始觉得后悔。是她太忽略了对林格的关注,以为上次谈话过后,多少能对她产生点刺激作用,总想着十六七岁的小孩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思想负担,谁知道这孩子居然短短时间就把自己作践到这种地步,实在让人心疼又惋惜。
如果不及时干预,只怕林格会是消失得最快的一颗流星。
林格缓缓醒来,身边坐着的是一脸平静的韩冰。
韩冰的表情太过平静,平静到让林格紧张。
“韩妈……”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躺着!”韩冰厉声命令。
林格不敢动,只好乖乖躺着。
韩冰把检查结果扔在林格脸上:“自己看。”
林格只好拿起单子看了一眼,然后慢慢放下。
“说吧,想怎么着?”韩冰盯着她的眼睛,“不想练就说,这样消极抵抗是什么意思?”
林格咬紧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尖一酸,完全控制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哭有用吗?”韩冰皱眉,“林格,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听周瑶说,你最近都在节食?”
林格想否认,可是她否认不了。厌食和节食有区别吗?她们的理解是对的。
“你是不是想走宋妍的老路?”韩冰看着小姑娘苍白的脸,不忍心过多责备。如果责备有用,她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是……”林格眼圈又红了红。
“我知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难免思想会出现浮动。不过我想到了所有人,却没想到你也会出现这种情况。”韩冰叹了口气,“你让我有些失望,林格。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这些教练员的多年心血,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我没有!”林格急得又哭了出来,“我没有什么思想浮动,我和宋妍不一样!”
“那是为什么?”韩冰试探着问,“焦虑?心理压力?畏难情绪?没关系,你坦白和我说,我可以请心理咨询师帮助你。”
林格说不出来。她脑子很乱。
她能说她找不到滑冰的意义了吗?她能说她甚至找不到奋斗的意义、生存的意义了吗?
这世界再次让她回到了十岁时的无助茫然中,然而,这次,却再没人可以拯救她。
她已经想到了放弃。一旦这个念头出现在意识里,意志便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疯狂地滑向深不可测的可怕深渊,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想再被世人瞩目,她只想一个人悄悄地在这个世界上躲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她,她也看不到谁。
可是她又不忍心看到韩冰失望的目光。
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长辈,让她感到羞愧,羞愧到甚至羞于承认自己的问题。
只因她理智尚存,知道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放弃过去六年的付出实在十分丢脸。
但她已经是个失了灵魂的陀螺,就算带着愧意强行旋转,她又能坚持多久呢?
无非是浪费更多人的更多心血罢了。
“你先好好休息吧,”韩冰终于没有了耐心,最后站起来说,“下一站比赛你不用参加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快速调整好,参加再之后的比赛。”
林格没吭声,目送着韩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还是那句话,你先平静一下,我等着你跟我交心。如果再继续这样萎靡不振,那只能清退出省队了,你好好想想。”
韩冰走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终于说进了林格的心坎里。
是去是留,她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真到了抉择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果断。
过去六年,她就是滑冰,滑冰就是她的全部。一旦告别那块冰,就仿佛这六年都白活了一样,生命突然空白了一大块,让人无所适从。
原来,有些事情,当已经成为习惯,和血肉杂糅在一起,再亲手摘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正如某些人,太习惯于他的存在,再猛地抽身离去,也如同抽筋扒皮般痛苦。
喜欢和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的不习惯。
林格盯着输液瓶看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句话也许也是错的。
她是喜欢滑冰的,这很明确。
同样,她也是喜欢聂迟的,这也很明确。
是女孩喜欢男孩的那种喜欢,而不是小时候喜欢玩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醋海生波,无事生非。
初初意识到这点时,她的确被吓了一跳,也很抗拒。但很不幸,这种事一旦确定,已经晚了。
她脑海里全是他,闭上眼睛睁开眼睛都是。
他的每个笑、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左右着她的情绪,让她不再是众人眼里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她。
她也说不清楚这种感情到底因何而起,从何开始,只是回过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然而终究是太晚了。
他身边已经有了很好的女孩,是她一辈子比不过的那种。
连个争取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败了。没有什么比这种无力感更能摧毁一个竞技运动员的自信和意志。
林格决定强迫自己入睡。这么久的失眠,让她早已痛苦不堪。
刚闭上眼睛,方超就像火烧了屁股一样冲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冰球服,手里拎着硕大的头盔,吓了林格一大跳。
“你这是怎么了?”方超着急忙慌地问。
林格皱皱眉:“你是不是训练没结束就跑出来了?”
“你都这样了,我还能训练得下去吗!”方超看到病床枕头边的化验单,拿过来扫了一眼,急了,“怎么还营养不良了?周瑶说你不好好吃饭,你不是也学人家减肥吧?”
林格勉强笑了笑:“减肥不好吗?你不就喜欢女孩子小细胳膊小细腿的?”
“狗屁!”方超气得直接爆粗口,“你是不是把脑细胞也给减没了?”
林格又笑了笑,却没再说话。
方超看了看林格的脸色,又看了看输液瓶,最后拉了张凳子在旁边坐着,尽量放柔了声音问:“要喝水吗?”
林格摇了摇头,闭着眼睛说:“我睡一会儿,你要是没事的话,就帮我看着吊瓶吧,要不然我睡不踏实。”
“好。”方超努力憋住心里一堆要说的话,乖乖地坐在一边沉默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再说。
林格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觉又长又沉,梦又多又密。在梦里,她见到了很多人,但奇怪的是,自己一直站在冰刀上,自由地驰骋。那种感觉很好,没有理由,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光洁的、无边无际的冰面上,她像只小鸟一样,自由飞翔。她的心,格外平静,所以这一觉,是自然醒来的。
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窗外昏黑,似乎还飘起了雪,偶尔有一点白色的雪花砸到窗户玻璃上,一触即化。
点滴已经全部滴完,她的手已经被放回被子里。
房间里开了个小灯,方超估计也累了,高大的身子委屈地窝在病床前,趴在床边打盹。
林格突然想起,上一次住院,还是因为朱珠弄坏了她的冰鞋,她被安排躺在外面的医院里一个多星期。那个时候,也是方超陪着他,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转眼,大家都长这么大了,而在她身边的,依然是他。
仔细一想,这份友情,还真的十分难得。
“醒了?”她刚有一丝动静,方超立马身子弹了一下,坐直了。
林格看着他惺忪的睡眼,挺认真地伸手指指他的左脸:“都是哈喇子。”
方超连忙伸手去擦,然而干燥一片,于是眼睛一瞪,横眉冷对:“你还有心情欺负我?”
林格笑了笑,小心坐起来,看了眼手上的针孔,然后跳下床,准备穿衣服走人。
“医生说再打几天营养针。”方超站在她身后说,“这几天我们训练强度也还好,我每天送你过来。”
“不用,我自己能来。”林格直接拒绝。她一个逃兵,没资格请一个前途无量的现役运动员牺牲训练时间为她服务。
方超难得做回安静的美男子,这次居然选择了沉默没顶嘴。
林格好奇地扫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神情格外凝重,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干吗呀?”林格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佯装生气叫道,“别这么看着我,不礼貌!”
方超却恍若未闻,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林格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一阵心虚。
她就知道,这货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根本不想再继续接受旁人的质问和批判。
所以,就在方超刚要开口的瞬间,林格衣服一裹,扯开门帘,拔腿就跑。
方超愣了一下,一下子根本没反应过来。
等他回过神来冲出去时,林格已经跑出五十米开外了,那架势跟见了鬼似的。
方超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就知道这丫头问题大了去了,绝不是脑抽减肥那么简单。
这么想着,抬腿就追了出去。
室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就在这样的漫天风雪里,两个人夺命狂奔,成功都引起了路人们的注意。
省队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全是枯燥生活过久了的无聊人士,千年难得见一次这样的奇葩景象,吹口哨的吹口哨,放声笑的放声笑,居然还有人拍手喊加油。
方超受刺激了。这丫头别看身体虚弱,跑起来居然还挺快。他堂堂一个冰球队队长要是连个女生都追不上,还怎么混下去?
调整了一下呼吸,把手上拿着的硕大冰球帽往头上一套,双臂终于可以正常摆动发力。
小样,跟我斗!
方超身高一米八五,一双大长腿不是盖的。真要认真跑起来,别说现在的林格,就是健健康康的林格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男女体能天生有别。
林格本来就虚弱腿软,跑了一会儿都开始呼哧带喘的了。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可是被方超抓住审问更是她不想面对的,所以咬紧牙关拼命继续跑,只恨脚上不能生出两片冰刀。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几秒钟后,方超风一样地超过了她,单手随便一抓,就跟抓小鸡仔似的,几乎把林格吊了起来。
“跑!还跑啊!”这货居然连呼吸都不带加重的。
林格终于绝望,不再挣扎,弯着腰低头猛咳了好几下。
“满意了?”方超手上松了松,嘴上却不仁慈,“这就是你减肥想要的结果?就你这体能,连个业余的都不如!”
“要你管!”林格嘴硬,瞪着眼睛回怼。
“当然要我管!”方超一半是因为她的状态,心里又急又疼,一半是被她的态度给惹火了,怒气立刻就上来了,忍不住暴喝,“要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你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什么叫我上哪儿你跟到哪儿?”林格不高兴了,“你上体校进省队是我逼你的啊?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前途好吗!你少乱给人扣帽子!”
方超气得脑袋都蒙了,帽子一摘,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脱口而出:“你这么多年就没一点感觉吗?我脑子有病天天围着你转!你当我天生多上进哪?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这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吗?你到底能不能长点心啊?”
林格愣了愣,眼睛迷茫地眨了眨。这是几个意思?怎么听着怪怪的?
“为了怕你再被欺负,我硬是选了个比赛都没看过的冰球来练!好不容易进了体校,还没喘口气,你又跟着韩冰准备进省队,我也只好拼死也跟上!你当我这几年过得容易吗我!”
林格皱眉,还是一脸迷茫:“你啥意思?”怎么什么事都赖我身上了?
“你是猪吗?”方超脑子已经有点清醒了,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心一横,把话趁机说透彻算了。这么想着,嗓门也更加硬气了,“我的意思就是我没什么前途不前途的,你就是我的前途!”
林格:“……”
“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看着林格明显已经领会了什么,方超突然扭捏了起来,闷着嗓子低低地补充道,“这么说吧,只要你今天说你不想练了,我明天就敢去申请退役。就是这么简单。”
林格:“哦!”
林格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自己从始至终都当成亲人的人居然对自己有着这样的想法,一时惊呆了。
硕大的雪花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都不能让她找回自己的思维。
如果他是认真的,那她该怎么办?
他说他为了她才努力考上体校,为了她才拼命进了省队……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后该怎么面对他?
越是亲近的人,越让人无法处理。
老天爷这是专门挑她来开玩笑的吗,她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了。
方超也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这么表白了。冲动过后,就只剩少年人的羞涩。初次面对这种问题,人高马大的冰球队长脸红了。
跟第一次上花轿的新娘子一样。
“那什么……”方超伸手拉拉林格的胳膊,含羞带怯,“别站着了,咱们吃饭去。”
附近就是个食堂,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林格浑身鸡皮疙瘩,尬笑两声:“我想回去睡觉了。”
“那我送你回宿舍。”方超清清嗓子,“回头你饿了随时给我发消息,我去给你买。”
林格暗暗叹了口气。
她该怎么办?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可如果不拒绝,是不是就要被他误会了?
这种事情,误会比果断拒绝更残忍。
林格脑子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到宿舍楼下时,她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不能给他幻想。他是个有前途的运动员,不能就此毁掉。如果处理不当,她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的明天。
“方超,”她难得正经叫他的名字,抬眼已冷静如初,“你刚刚说得不对。谁也不是谁的前途。我们是好朋友,但我们都一定会有自己的人生选择,走自己的路。你这么说,让我压力很大。”
方超眼神紧张地闪了闪:“你什么意思?”
林格平静地看向他:“我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想法,而且我一直把你当亲人,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把师父当成我的爸爸。我没办法给你你想要的回应,那会让我觉得很奇怪。”
方超愣了愣,神情明显慌乱。
林格看得难过,但还是残忍地继续说下去:“我现在状态是有问题,也许我真的会选择放弃滑冰,但我不希望影响到你。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是很有前途的冰球选手,而且这是条非常适合你的路。我和你不一样,我……”
“我知道!”方超不想再听下去,大手一挥,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想说你很聪明,你随时都可以走其他的路,而我别的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当运动员也没别的出息了,对吗?”
林格皱眉。这货是不是理解能力出了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方超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从小你崇拜聂迟,长大你崇拜高恺。我知道你喜欢他们那样的。从小到大,你就没有看得起我的时候。”
林格想反驳什么,方超已经一脸受伤的表情后退了两步,苦笑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我懂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等方超的背影在风雪中再也看不见了,林格才收回视线,一步一步地往楼上挪。
方超最后的表情让她良心难安。
然而这种事,又怎能委曲求全?
聂迟之于她,和她之于方超,又有什么区别?
他本来就不该开口才对啊……
【2】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让人很不习惯,连周瑶都感觉出来了。
“你那青梅竹马怎么最近不出现了?”
林格怔了怔。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真是后知后觉。
以前方超是真的把训练和比赛之外的时间都放她身上了。没事时就来速滑队围观训练,训练完带她去吃饭,吃完饭还时不时搞一点娱乐活动带她四处转转。他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导致整个速滑队没有不知道他的,所以她一有点风吹草动,周瑶就会第一时间跑去通知他。
现在突然少了一个人在身边晃悠,她才明白不是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她又不敢主动去找方超。这个时候,她必须狠心,才是真的对他好。
他需要时间慢慢自己走出来。这个过程,任何人都无法代劳。对此她刚刚深有体会。
营养针全部打完,林格没有急于恢复运动量,反正她已经放弃了下一站的比赛,还有时间去休整。
最终她仍旧没有勇气主动说出“放弃”两个字。
放弃也是需要勇气的。
每当这两个字涌上喉头,她就只觉得一阵窒息。
她想,她大概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没办法离开这块曾经给过她新生的冰。
越是犹豫不决,她就越害怕见到韩冰,很怕韩冰对她说出“清退”两个字。
奇怪的是,韩冰没有再主动找过她,似乎也是在给她时间,等她自己做出决定。
站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林格想,她可能真的需要点时间。
当林格找到韩冰告假,说想回老家一趟时,韩冰才微微惊讶。林格出来之后就再没回过老家,韩冰也是知道的,但她到底还是没有多问什么,很爽快地便放她回去了。
六年时间,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而这个偏远小城,似乎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与世隔绝一般。
灰蒙蒙的天空,小而破的火车站,路上稀疏闲散的人群。
林格只背了一个小包,直接打车去了体校。
方世忠正在冰场大声冲场上跌跌撞撞滑冰的小家伙们怒吼着,依然那么中气十足。
林格不由得笑了笑,一个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了。
还是当年那个冰场,六年了,灯光似乎不如从前明亮,座椅也不再那么新,但孩子们的热情依然不减,一张张天真的脸,写满了最单纯的热情。
恍惚间,仿佛回到六年前。
那时候的冰场,那时候的小伙伴,还有那时候最简单的快乐与悲伤。
方世忠忙完了才发现林格,吃了一惊:“你怎么偷摸跑来了?不忙着训练吗?”
林格笑了笑,站起来:“最近休整一下,准备北京站的比赛。”
“为什么要休整?”方世忠不能理解地皱起浓密的眉毛,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受伤了?”
“有点。”林格含糊其词地回答。
“哦,那身体最重要。”方世忠走过来,脱了手套,“饿了吧,吃饭去?”
“好啊,”林格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我请您吃,师父。”
方世忠拍拍手套,笑了:“行!现在是全国冠军了,怎么也得尝尝冠军请吃的大餐!”
林格笑了笑,转身刚要走,方世忠突然转身对正收拾东西的小队员们喊:“小兔崽子们,等一下!看看这位大姐姐,认识不?”
说着,拉着林格就往前走。
小家伙们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猛地集体发出一阵欢呼,都喊着跑了过来:“是林格姐姐,林格姐姐!”
看着一张张稚嫩却兴奋的脸,林格有些受宠若惊。宛如奥运冠军驾临冰雪分校时的盛大场景,林格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其他小朋友心目中的偶像。
“我可是带着他们看了比赛直播的,还贴了宣传图在学校,他们每个人都认识你。”方世忠笑眯眯地补充道。
林格勉强笑了笑。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崇拜和喜欢。
“小兔崽子们,”方世忠大声笑着一拍手,对孩子们说,“想不想让林格姐姐带你们滑两圈啊?”
“好啊,太好啦!”孩子们集体欢呼。
“林格姐姐可是咱们这儿出来的骄傲,你们都给我提起点精神,抓点紧,争取早点也成才,知道吗?”
“知道啦!”
“这还差不多!”方世忠笑着一把拿下林格的背包,“去换上冰鞋,带大家溜两圈!”
林格无法拒绝,只能点头应了。
有时候角色互换就是这么奇妙。
当她把自己当成个孩子时,似乎怎么任性都是应该的。可当她站在和自己当年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面前时,她俨然就是一个大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成了孩子们眼里崇拜的明星榜样,让她有种神圣感。
是的,神圣感。
在冰雪分校时,学校时常会邀请一些世界冠军到学校和大家交流,所以林格知道,榜样的力量有多么无穷。在枯燥乏味,甚至看不到头的寂寞中,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有血有肉的世界冠军,那种冲击,对孩子们的内心而言,是无与伦比的,是任何说教都无法取代的。
如今,她也成了这样的一个存在。一站在孩子们面前,就让她有了种承载新一代冰雪人梦想的使命感,那种庄严和神圣,让她每个毛孔都透着激动,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她不禁鼻头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说任何一个运动员的成功,都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成功。这是一代人的期望,是无数人的梦想,是不知道多少后来人的精神力量。
这样的她,肩负着那么多人的付出和希望,她又有什么资格任性,有什么权利自暴自弃?
带着孩子们玩了半个小时,林格才跟着方世忠走出冰场。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方世忠问。
林格咬咬唇,停了一秒才答:“回来有点家事。”
“家事?”方世忠扭头蹙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