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的笑声终于湮没在了无边的雷声里。
二十年前,一道九天神雷劈开了苍云谷,为了警告一个幼童不得泄露天机,将地下镇着的魔宗露出一条线的端倪来,是为一切因果初始。
而今,一切的因果即将在此终了,昔日被按着脑袋向西天磕头的幼童已经长大,一身反骨长成,他九死不悔,无所畏惧。
空中突然升起七盏山灯,只是那电闪雷鸣太过震撼,以至于竟没人留意到,那灯缓缓升上半空,一盏一盏地熄灭,浮光掠影,最后全部归于沉寂。
轰隆一声。
白离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却挣不开那蚕茧一般的束缚,他心里生出无边的绝望,一声一声地喊着施无端的名字,直到喊叫道声如虫鸣,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头卡出一口血来。
然而……无论他是那思虑深重的小狐狸,还是万人惧怕的魔君,这世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轻易困住他。
然后他身上的束缚突然没有了,所有的丝线像是枯死一样,变成了毫无生命力的线,颓然垂在地上,白离僵住,他双目赤红地抬起头,望向那众人中间明显空出来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踪迹,只剩下地上一把灰。
脚下的镜子突然碎了,一切都是幻象,忽而天晴……只有浮灰所在之处,留下一块被削去了一个底的星盘,一头高一头低,星子倾颓,已经化成了一把普通的沙子。
白离翻身下马,独自从千军万马中穿过,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木头人。
突然,一人高声道:“他……他是魔君!”
有不知死活的人上来拦他,然而还没接近,便已经身首分离,在尖锐的马嘶声中,脑袋飞了出去,白离脱了束缚,顷刻间便落到了施无端消失的地方。
他木然地跪下来,感觉求了一辈子,追逐了一辈子的人,才以为抓到手里了,却突然又化成了一寸微风飞走了,于是便像……他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似的。
白离伸出手指,轻轻地抹过地上仿佛还残余着温度的灰,心里想道,怎么可以这样呢?
施无端,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顾怀阳突然回过神来,吼道:“攻城!攻城!”
然后他竟一马当先地便冲了出去,丝毫也不顾忌自己中军主帅的身份,视线都被什么东西占满了,总觉得有点看不清。
情难自禁,心如刀绞。
陆云舟紧随其后,孟忠勇还愣着,突然回过头去,问道:“四娘,小六呢?”
李四娘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的尘土都已经被眼泪冲刷干净了。
即使城门下堆满死人,后来者也可以踩着这些尸体,一点一点地爬上去。
白离却仿佛身处别处,所有人都会自动退避于他,他们在他身边奔跑,叫喊,冲杀,扬尘三丈高……都像是隔着千万年的人与阴兵一样,瞬间相逢,却谁和谁都没关系。
在他眼里,只剩下一捧浮土。
忽然,那些灰烬慢慢地流动起来,白离一惊,只见灰烬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慢慢地流入了他手中的木头人。
木头人的心口处亮起一点微光,像是……一颗水滴的形状。
白离睁大了眼睛,随后他突然癔症一样地站起来,一手拎起残破的星盘,疯疯癫癫地自语道:“对……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
他一把将一个从他身边跑过去的骑兵从马上拎了下来,翻身骑上马,狠狠地一甩鞭子:“驾!”
白离纵马从战局中逆行而出,从此再没有谁见过这位传奇的魔君。
这一仗整整打了十来天,平阳守军负隅顽抗,仿佛要死到最后一个人,然后背负着他们摇摇欲坠的忠君爱国的城楼终于破了,红巾军涌入,颜甄战死,碧潭被俘。
第二日,碧潭真人自尽于狱中。
顾怀阳进宫的时候,普庆皇帝躲在了床底下,被活生生地拖出来,竟被顾怀阳那一身烟尘血迹给吓得跪地不起。
原来他们费尽心机,一路杀敌,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皇帝……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人。顾怀阳突然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个仿佛不可战胜的打怪物,他们拼命地打,拼命地打,打掉它的一层一层血肉,打死这边的兄弟无数,终于看见了怪物盔甲之下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矮子一样。
顾怀阳曾想过,一定要将这个祸国殃民的狗皇帝一刀一刀地凌迟于万民面前,可是看着那频频磕头,口中承诺立刻下诏让位的男人,他突然没心情了,感觉很累,很……不值。
他摆摆手,叫人将他带下去看起来,连杀都懒得杀他了。
三月阳春过境,大雪化去,普庆皇帝退位,下罪己诏,自称无才无德,不配为帝,自贬为王,传位顾怀阳顾大将军,就此改朝换代。
大乘教宗密约自动达成,顾怀阳按着施无端与大宗主的密约,下令大菩提山为历代帝王祠,倍加礼遇。
于是论功行赏,再立百官,大赦天下,免税三年。
百姓皆称快。
夏端方却手执施无端遗书一封交给顾怀阳,顾怀阳看罢久久未曾言语,夏端方跪下说道:“陛下,臣自请去镇魔山。”
颜甄撕碎了六回活阵,施无端以星盘假充星河,骗过老天,重塑大阵,将三对妖境封入六座大山中,把魔宗牢牢地钉在了地下,他的确早已算到,在信中将每座山派那些人镇守全都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