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琮原先以为她倘若再上战场,必然是去保家卫国的,结果却是当了敌国的监军,世事莫测,造化弄人。
北朝最后还是向南朝发起了战争,她将夜合给她准备的东西删繁就简后,就准备跟随大军向边境长途跋涉了。
出发前,皇帝召见了她,她在百忙之中来到宫中,他只对她说了两个字,“保重。”
她听到这两个字,心里觉得无尽的委屈与憋闷。战场上刀剑无眼是谁都知道的,明明是他亲自下旨送她去边疆,现在却在此说要她保重,尤其是他说完这两句话叫她退下的时候,她觉得怨从心底生,不由道:“陛下,您要对臣说的就只有这两个字吗?”
东羡看着阳琮,然后淡淡地笑了。这一笑,如同春华绽放,有着令人目眩的光华,把她心底的怨与委屈给通通驱散,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朕等你回来。”
可见美色果然是误人,仅仅这样的一句话,这样的一抹笑,就化解了她的负面情绪。
阳琮低头:“臣必定不负使命。”
东羡收敛了笑,应了一声,又淡淡地补充道:“跑的时候,别跑太远了。”
他一语双关,阳琮只能说:“陛下不用担心,臣不会将陛下的大军一起带跑。”
出发的那天,东羡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给将士们饯行,一身黑色的龙袍威仪尽显,渊渟岳峙,胸纳山河,绝代风华被掩藏在那肃杀冷硬的气势之下。阳琮从城楼下望向他,他的眉目显得缥缈不清,依稀可以感到其中的坚毅冷绝,不同于素日里捉弄她时候的促狭淡定,亦不同于那日道别时候的和煦包容。
阳琮心里难免生了些许难舍的情绪。人道南帝气势迫人,令人望而生畏,真帝王也。年少时孤身一人独对上百杀将,尚能够以气势压人,谈笑风生,曾有北朝大臣与其对望,不消片刻,已大汗淋漓,如今威势更甚。以往她还不觉得,如今看来,十分震撼。她的哥哥长他几岁,立为太子多年,自小受君王教育,严肃认真起来,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连她都觉得很有几分样子,群臣也盛赞他威仪不凡,然则与南帝的风华威严相比,却输之甚远。她父亲年少时也曾南征北战,经历过沙场的厮杀,气势上也能不怒自威,她原以为帝王之威大抵便是这样,但父亲之威却从没有像南帝这样带给她压迫感。
阳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城楼上的那个身影,直到有人催她前行。她骑着马,向前行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的长袖在风中烈烈鼓荡,眼神却和煦如春风……她这是看花眼了吧?
赶路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马上颠簸的时候。虽说皇帝顾及她是文臣,故而她不用马不停蹄地赶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马车上度过,但路途中还是乏味得不能容忍。想当初,她从北朝来的时候,可是一边走,一边逛的,到处都是新鲜的物事,别提多好玩了。
不过在走了一半路途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虽穿着古板的官服,却硬生生地有了一股风流俊俏的书生感觉,在一堆不修边幅的汉子们中间,显得鹤立鸡群,璀璨夺目,不过他是被一群人拦在那里。
“这位大人,可有意共饮一壶酒?”阳琮笑开花了,让那些人将他放进来。
“曲大人,能否别笑得这么……春情荡漾?”顾玠说道,“下官是来办公事的,曲大人不要这样影响人家办事。”
她冷哼一声,凑近他身上一闻,果然有着淡淡的酒味,她道:“顾大人,别装了……你醉了。”
除了醉酒后的顾玠,平常时候的他,哪有风流之感?
于是他果断把那副严肃的表情给抛弃,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往深巷里走,据说这里有家酒肆,那酒是特别的香。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皇帝派我来办些事,当地的官员应酬多了,觉得有些烦,出来溜了几圈,发现你的营地在前头,就顺便上去寒暄几句了。”顾玠给她的感觉是容貌细致性格粗放,对她是相当不客气,一般来说,是不屑于给她解释这么多的。
眨眼间,他们走到了一家写着“醉香酿”的店中,一进到里头,便闻到了浓郁的酒香,不由得让人酒瘾犯了。
见他们来了,店家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他们随意点了些,再加上两壶招牌好酒。店里的顾客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拼着酒。小二很快就把酒送了上来。
这家店的酒还真挺香的,连顾玠这样的人也放弃了牛嚼牡丹的兴趣,细斟慢酌的,谈话间,他无意地说道:“曲大人,你是北朝人吧?”
“这事大伙人都知道。”阳琮道。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细细地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在北朝的地位还是举足轻重的。”
她心里一沉,道:“不好意思,你猜错了。”
“难道不是?”他虽然如此说,神情却依然自信。
“我乃平头百姓一个。”她说,“不过因为母亲是南朝人,从小同我说着南朝的风土人情,是而我觉得南朝更像是我的归宿。”
顾玠呵呵地笑了,眼神清明,半点也不似醉酒的人,倒也有些深邃漂亮。不过转瞬,他的眼神又带了些许的迷离,仿佛眼里的锐利只是她的错觉。
是仿佛。
阳琮大口地饮了一口酒,颇有些借酒浇愁的冲动,长叹一声,道:“毕竟北朝也是我曾经的故土,所谓故土情深,此番虽充当的是监军一职,到底有些身不由己。”
“我能体会。”他说,满怀伤愁一般。阳琮不由得对顾玠的身世深深怀疑起来,却没想到他下一步,就将酒坛子夺过,将里头的酒水给喝个一干二净,喝完后还念念有词道,“今天来迟了,这家店的好酒只剩下两坛,曲大人要悠着点,不要把酒喝完了,要懂得节约,要懂得分享!”
顾玠果然是大煞风景的第一高人!她眼疾手快地将剩余的一坛酒夺了过来,飞快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顺着喉咙下去,她呛得猛咳一声,又大力地用衣袖擦拭掉溅在脸上的酒。
而顾玠趁此机会,将酒坛抢走了,她较量似的从他的手里抢夺,他眼疾手快,愣是在她的左右包抄下,直接将剩余的酒给饮尽,也不顾阳琮对着酒坛喝过,喝完还意犹未尽地抱怨道,“像曲大人这样还可以置身事外的人抢我的酒做什么?像我这样不得不为的人,才应该醉生梦死一场吧。还浪费了那么多的好酒,真的是……”
“暴殄天物。”阳琮心疼地看着两坛空掉的酒坛,突然间觉得原本压抑的心情好上了不少。
“我给你饯行吧。”顾玠发善心地说道。他突然收敛了笑意,目光怅然看向漆黑的天幕,让人觉得有种沉重感扑面而来,他的声音伴着夜风落入她耳中,也有种珠玉之感,“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她亦有些怅然,不过想想远在南都的夜合,道:“会再见的。只要我归朝的时候你的官职还没丢。”
他“嗤”的一声笑:“我们这也算朋友吧?若日后兄弟有需要你之处,你可会肝胆相照,拔刀相助?”
顾玠那双眼睛里出现了罕见的真诚。只不过这种承诺,于现在说还是太早了,阳琮只能含糊不定地说:“应该会吧。不过说好了,若是你丢官,我会酌情替你美言几句,若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株连九族、有性命之危,会连累我一同丢官的事情,我是决计不会做的,嗯,贬官也不能超过一级!”
“没义气,枉我还当你是朋友,要替你将酒钱给付了。”
“我自己付。”她豪气道,然而摸摸钱包,却是空无一文。阳琮摸摸鼻子,嗯,不能说大话啊。
顾玠看破了她的窘样,也不说什么,直接将酒钱给结了,于是她就欠他钱了……
阳琮觉得顾玠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还真像是会干出什么大坏事的人,尤其据她的小道消息称,顾玠背后的水很深,同前朝余孽是有那么一点儿关系的。她正准备和顾玠分道扬镳的时候,阳琮忍不住问道:“我说顾大人,你不会真的想干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事情吧?”
顾玠看着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结果阳琮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顾玠的一句轻飘飘的反问:“你觉得呢?”
阳琮干笑,她总不能说凡事皆有可能吧。
喝完了酒,阳琮还寻了个地方洗了个澡,将身上的衣服给换了,毕竟回到军营就又要开始无法洗澡的生涯了。没想到随同她去边疆的涂大人,闻到了她的酒味,木然地说,“曲大人,小的会将您在行军途中饮酒之事汇报给陛下。”说完,还取出纸笔,写上日期。
阳琮:“……”
接连着又赶了大半月的路,终于到了两朝交界的隘关。
阳琮到的时候,一场战役刚刚结束,北朝的兵马退回他们的根据地,三三两两的人在那边清理着战场。
置身事外说来容易,真当身临其境的时候,却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淡定—尽管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做一个爱岗敬业的人,却无法忽略敌军阵营里头的人都是她的臣民这一铮铮事实。
不帮吧,背了良心债。
帮了吧,露出蛛丝马迹必然会被人怀疑自己来南朝的目的,至少她身后这个拿着纸笔监督她这个监军的人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她来南朝委曲求全,做出的努力将会功亏一篑。
真是……左右为难。这场战役来得蹊跷,简直是太不合时宜了。私心里,她还是希望北朝能大获全胜的。不过也许败了背后的人也会消停些?
阳琮刚到此没几日,南朝频频胜利的消息就堆满了她的桌子,这日听说北朝军队战败,逃入了避天谷,她当即就惊得跳起来。
那可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并且到处都是料峭的山石,没有食物来源。逃入避天谷,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诱敌深入也不是这样玩的吧?虽然败了这么多场,可那也是数万活生生的人啊!
她坐不住了,却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当援兵,只能摩拳擦掌露出一副极想争功的样子:“奶奶个熊,不能让他们跑了!打到他们老巢去!扬我们南朝国威!”
“大人,您是我朝的探花郎,是读书人,文雅点。”
她:“……”
阳琮转向那个表情木然的人:“你说,让北朝军队全军覆没,这是多大的军功?够让我升个几品?”
“大人如此冒进,恐怕不进反退。”
阳琮怒:“大人我好歹也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了,区区北朝几万军队,能奈得了我何?快,给我备上数千兵马,我要给他们个迎头痛击!”
“大人。”
阳琮拿过放在一边当摆设的长剑,作势要拔出,道:“谁阻拦我加官晋爵,我就和他拼命!”
“小的只是想提醒大人,这把剑您拿反了。”
“……”阳琮讪讪道,“怪不得我拔不出。”
涂大人慢条斯理一板一眼地说,“敌方可是有三四万的兵马,大人确定数千的兵马能够胜得了他们?”
“困住几日,不就成了?”
“那大人去吧。”
“嗯?”阳琮错愕,竟没想到如此就说服成功了,她几乎没有任何阻拦地就获得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转念想想,自己虽在皇帝眼里是解闷良物,但在外人眼里便是御前红人了。如此身份平日里没有颐指气使的,如今偶尔提出一次愿望,那些人难得找到一次巴结机会,自然也要满足满足她,免得她跑去告黑状。
避天谷四面环山,仅有一条四米宽的小道通入。山峦陡峭,时不时地有碎石从上面掉下来,若是有人马留在上头打伏击,倒是不错的。
阳琮带着五千精兵,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避天谷。北朝的军队困在此地已经三天了,即便是精锐之兵,也差不多被磨成了哀兵。
很快她就看到了北朝军队,士气显然比较低迷。他们浑身脏乱,满面风尘,精神十分不济,而这几日看到南朝的人马只守不攻,也有了懈怠之心,只派了一小队的人马守在关隘之处,遇到敌袭再回去通报。
阳琮到的时候,他们整军迎接,但连日来的疲惫让他们的队形看起来歪七扭八的。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绝望、痛苦、麻木,却偏偏没有降意,好像垂死挣扎的亡命徒一般,求生的意志不堕,灼伤了她的眼。
北朝将领段子承很快前来迎敌,他嘴唇苍白,脸上有着一道明显的血痂,狼狈极了,可在马背上,依然坐直了身体。当他看到阳琮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阳琮默默地拿着手指,在嘴角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清咳了声,道:“废话少说,直接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军队得令,蜂拥而上,掀起了风沙,扑在她的脸上,她不由得掩面,不想去听那战场的厮杀及血肉割裂的声音。
隔得久了,两军已经厮杀在了一起,这时她才睁开眼,瞄准了敌军将领的位置,准备纵马混入战场。
身后却蓦然有双手拽住了她:“曲大人,三思。”
他的眼里有冷意,也有警告。
“我说涂大人,你怎么老拦我砍下敌军将领首级呢?莫非是不想文武双全的赞誉落到我头上,还是你与这将领有私情?”阳琮满不在乎地笑笑。
“陛下要我保护您的安全,若是您执意要向前冲……有何损伤,事先说明,不关我的事情。”
她止住了笑,看向了他几秒,脑海里突然想起皇帝陛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想起仍然在京城的夜合,这跨出的第一步,似乎是个很艰难的抉择。
可是没办法,她无法对眼前的杀戮熟视无睹,只能够对现实做出最符合她心意的妥协。何况,那身陷险境的段子承算是她在北朝比较赏识的一个将领。阳琮道:“早说嘛,这肯定是不关你的事情,是大人我自己做的决定,是我贪功冒进行了吧?回京城我肯定要向陛下褒扬这些日子你监督我的功劳的。”
话毕,马鞭往马屁股上一抽,策马前行,同着段子承交锋的时候,阳琮长剑挥舞,马上一阵颠簸,她整个人从马背上滑落了下去。段子承下意识地俯身捞住她,要救她起来。她瞅准时机,凑在他的耳边道:“拿你的剑,要挟我—”
段子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果断地按她的话做了。
“冒犯了,公主。”他架在阳琮脖颈上的剑在颤抖,那能够斩落千军首级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手也是颤抖着。
“是谁下达政令,向南朝宣战?”她小声地问,感受着剑上的寒气,露出一副恐慌的神情,大声地对着仍在厮杀的南朝将士喊,“赶快后退啊!把本大人救了,必有赏赐!”
“是太子殿下。”段子承侧头回答她,然后大声吆喝,“赶快撤退,要不然我就杀了她!”
两军将士手头的动作都停下来了,双方都退回了各自的领地,彼此对峙着,战场一下子变得寂静了。
阳琮在两军之前,将一个贪生怕死、被人要挟的南朝文臣形象演绎得栩栩如生,就差涕泗横流了,若不是场合不对,她都要给自己拍掌叫好了。
阳琮早料到了两军对垒会出现这么一个情况,故而带来围剿北朝军队的将领避开了品级比她高的,如今在场的南朝将领的品级,最高不过是千夫长,权力越不过监军,又畏惧她在皇帝跟前的“地位”,即便心里鄙视,也不敢和她叫板。一见到这种形势,几个首领商量开了,但商量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
故而一锤定音的就是那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监督她,要向皇帝打小报告的涂大人了。他拍马往前行了几步,颇有几分大将之风,道:“放了他,我让你们出避天谷。”
阳琮松了口气。
涂大人冷冷地看着她。
如同所有威胁与被威胁的戏码一般,商量好了在避天谷的出口处一方交人、一方让路的程序后,北朝将领段子承一边拿剑要挟她,另一边驱着马,领着剩下的残兵败卒往避天谷外逃去。逃亡过程中,段子承歉疚道:“公主相救之恩,子承无以为报。避天谷之上,臣已埋伏了人马,他们不会太快追来。子承就算拼得性命,也必然竭尽全力,为公主杀出一条血路。”
“不,我还不想现在就走。”阳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