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羡的神情越发地冷,见到刘才俊紧张的样子,也怕影响了他的发挥,按捺住心里的焦急,缓声道,“朕将她交与你,务必全力以赴。”
“是……是……”刘才俊忙不迭地回答,急忙地跑到药柜里寻了护住心脉的药丸,请皇帝先给那人喂下,然后深思起了药方。
东羡坐在床榻的旁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阳琮的手,似乎执意要将她的手给捂暖,然后她便能醒过来似的。
长夜漫漫,他招来了侍卫,然后下达了指令,要彻查这件事情,之后,他继续守着阳琮。
见到帝王彻夜不眠,手底下的人执行效率也更快。天刚蒙蒙亮,阮何已经屁滚尿流地赶到了太医院,然后告罪了一番:“陛下,臣监管不力。曲……”他扫了一眼阳琮。如今帝王这般重视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生怕称呼罪臣惹怒了帝王。
阮何忍不住又看了那人几眼,对方长发散落,那露出来的侧脸,他看来看去,都依然是女子的模样,连脉象也是女子的脉象。他一直以为曲阳春是男生女相,雌雄莫辨,如今看来……也许……
他默念了一声罪过,及时地纠正称呼,“在诏狱里给曲阳春下毒的人已经找到,是北朝之人,现在已经拿下。”
南帝“嗯”了一声,并没有要立刻提审的欲望。北朝之人,那自是北朝的反王派来的了,反王如此迫切地要除了她……为了什么?
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误会了她,他心里一滞,觉得闷得慌。
南帝声音喑哑而低沉,道:“她当初……在诏狱里的那些供状带来了吗?”
“已经带来了。”
阮何命人将一卷卷的供词放在皇帝面前的案几上。他翻了一页,看到那些欺男霸女的案例,道了一声,“荒唐!”
阮何心里打鼓,也不知道他说的荒唐是指曲阳春的行事荒唐,还是指的是……曲阳春分明是女子,也能够有欺男霸女的罪名荒唐。
隔了会儿,东羡命阮何下去。他本来将阳琮丢在诏狱,只不过是随便寻个名目进去,免得她搀和进顾玠造反的诸事,再加上这些日子里忙着对付顾玠和南北朝事,故而那些案卷他不过是粗略扫了一遍,便丢了一边,反正这些事情,并非是他真正想把她打入诏狱的理由。
没想到底下的人这般阳奉阴违,他的漠不关心,在阮何的眼里,变成了曲阳春在皇帝心里彻底失宠的暗号,这也让阮何更加肆无忌惮想要让阳琮认罪,越多罪越好,这样就算皇帝想偏袒也偏袒不了。
他也没有了翻那些案卷的兴致,越翻就越是心痛。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着这么多的指认的?
阮何刚下去,便有人上来禀告,他当时安插在曲府的眼线,那两个美其名曰小药童的灵芝和妙药上来,道:“……那天,大人回来后,将布防图交给翠花,也就是夜合保管。之后大人虽然见了顾大人,不过小的们在远处看,虽然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他同顾玠一直隔着一段距离,不曾靠近,也没有私授什么。”
所以说,那图根本就不是她交给顾玠的。从头到尾,他对她最大的指认都是对她的误解,也许,她拿了那个图,根本就没有打算做什么呢?或许她所做的一切,还是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朕晓得了。下去吧。”
若说这些还不够让事情明朗,而之后阮何上来禀告的事情,他再联系前因后果,很多事情一下子水落石出。
刘才俊配完了药,歇在了外侧的小榻上,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能够及时到位,房间里仅余了他和阳琮两人。
南帝东羡看着阳琮苍白瘦削的侧脸,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将她扶起,端起熬制好的中药,用勺舀起药汁,呵了一口气,亲自给她喂药,她却滴水不进。即便知道她听不到,他亦是柔声哄她,想让她将药汁给喝下,可惜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想,这是第几次她昏迷不醒,而他在焦急地等待呢?只是从前,都没有这一次更加难熬,从前……她的情况也没有这次这般凶险。尽管这次是在拥有天灵地宝的京城中,身边有着南朝医术最精湛的御医!
她袖子上干涸的血迹,像是一朵朵黑色的花,烙在他的心间。她的衣裳上沾染的腥黑的血液隔得久了,味道越发地难闻,然而他不敢让侍女进来替她换衣裳,生怕就是那么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如果……她能熬得过这一次,他一定海阔天空任她飞翔。他一定,会献上让她飞上高空的翅膀。她恨他,她不想见到他,他也会让她如愿。
天渐渐地亮了,他的内侍捧来了帝王的袍服,立在他的身侧,神情恭敬而卑微,就那么捧着,立着。
他神情淡漠地看着内侍,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今日罢朝吧。”
内侍也不再劝,恭谨地退下。帝王的决定已经下达,尽管是荒谬的,然而却在意料之中。
他的手抚过她的眉眼,抚平她皱着的眉头,像是要抚开她睡梦中仍有的伤痛,他低声喃喃,道:“那时你让我怎么信你。原始的那张布防图里有你蹭上的墨迹,顾玠逃窜时候对朕说的挑拨离间的话语,还有你曾给予他的援助,让朕不能信你。”
他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似不忍再回忆。
他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下了中药,以口相哺。
刘才俊醒来,照例是要来给阳琮把脉,却看到坐在床榻边,仍然握着她的手的皇帝,心里还是念叨了一句非礼勿视,然后请了个礼,给阳琮把脉。
他道:“没有性命之忧这句话,臣还不敢贸然说,但是情况没有之前凶险了,若是能度过今夜,那才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皇帝没有回应。
刘才俊拿不准他的主意,道:“臣定会竭尽所能的。”
“辛苦了。”他道。
阳琮再度醒来的时候,觉得恍若隔世。眼前的景色陌生得很,不是冰冷简陋狰狞的诏狱,也不是摆设朴素大方的曲府,更不是富丽堂皇的皇宫。而是摆设雅致,窗明几净的地方,阳琮一时间有种“自己是不是死了,如今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的感觉,尤其是她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一般。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活动了下筋骨,艰难地从床榻上起来,而后推开了门,感受到了外头遍洒的阳光,这时候,她才有种还在人间的感觉。
阳琮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的脑袋晕乎乎的,她呆呆地站了好久,方才回过神来。不过一个转身,就看到了顾玠。阳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顾玠笑着说,“你刚醒来,要问的第一句话不应该是‘我怎么在这儿’吗。”
阳琮从善如流,道:“这里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
顾玠道:“这里是雍县。没办法,出师不利,最后被南帝逼到了这个地方来了。至于你……当然是因为我在危急的关头英雄救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你从乱葬岗里头拖了回来,发现你还残存了一口气,又花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这才堪堪把你从鬼门关中拉回了一条性命。你觉得你该不该以身相许?”
阳琮对此持以怀疑的态度,哪有人中毒能够支撑那么久还能不死的?阳琮道:“呵呵,你想多了。顾玠,说话别拐弯抹角、油腔滑调了,我才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顾玠轻咳了一声,道:“事实上是这样的,的确是我将你从天牢中救出来的,那时候啊,兵荒马乱的,南帝去天牢里看你的时候带的人不多,我声东击西,他们忙着保护南帝,就疏忽了你,我趁着这个机会,把你带回来,所幸还为时未晚,来……”
顾玠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阳琮的面前晃了晃,道:“这是几根手指,看看你是不是余毒未清被弄傻了?”
阳琮拨开他的手指,道:“顾玠呀顾玠,没想到最后这个好心人竟然是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人竟然也有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时候。”
“很意外是吧。好歹我们也是共同潜伏在南朝,当过一阵子患难知己的。”顾玠沉静地看着她,微扯了一下嘴角,道,“我总不能够需要帮助的时候找你,你落难的时候将你撇开,把你丢在南朝吧。我还是有良心的。”
阳琮一时间倒是有几分感动,她原本以为跟这顾玠就是狐朋狗友,大难临头各自走,没想到他自身都岌岌可危了还想着救她,她长叹道:“真意外。”
顾玠不说话,一双桃花眼看着阳琮,带着几许的认真,“阳琮殿下,我问你,倘若此间事了,你可愿……”
阳琮心里一跳,道:“可愿什么?”
“若是我败寇依旧,我也无甚好说的,自当孤身离去。倘若我成王,你可愿为后?”等待了片刻,顾玠缓缓地吐露了出来。
阳琮委实是吓了一跳,她道:“顾玠,本公主自认为长得吧,虽然天生丽质了点,然而却非国色天香,实在是不能够让你对我这样芳心暗许要死要活的,所以,你突然间一下子要生死相许,到底有什么图谋?”
顾玠倒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道:“曲大人啊曲大人,果然不适合对你说这种煽情的话。”
阳琮为着顾玠找着借口,她实在是不敢自作多情,她道:“顾玠,其实你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公主身份吧?”
良久,顾玠才道:“北朝形势严峻,你的父兄江山被夺,顺王上位。虽然顺王打了一场败战,但他还是牢牢掌控着北朝的权柄。你势单力薄,一个人贸然回国,不过是羊入虎口。而我,虽然败走南朝,但侥幸还保存不少实力。不过若想东山再起,则需要你在北朝的威望,来号令北朝的兵马,我希望我们能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
阳琮听着顾玠这样说,明明一切都符合她的推断,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烦躁。不过阳琮并不愿意再深究下去,揣着明白当糊涂,有时候反而能够让内心轻松一点。
“然而我却不愿。”阳琮道。
“为什么?不过区区的一载时间,我在你的眼里就成了明日黄花?还是……因为南帝?”顾玠嗤笑,道,“我救出你的时候,你气息奄奄,那狗皇帝明明要害死你,你又为何要念念不忘?阳琮殿下,我觉得你可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也可以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但我却不希望你变成一个能够自我蒙蔽沉溺旧情的人。”
阳琮道:“你能给我什么?”
顾玠毫不犹豫道:“我能给予你我的喜欢,也可以承诺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再加上,我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必定能够替你收复北朝失去的山河。”
喜欢是什么,能吃吗?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又能如何?
而他到底也对她没有多喜欢,就比如说她,对他也是欣赏居多。她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他的样貌,最初她也是挺喜欢的。
阳琮道:“再说,顾玠啊,宫里头的柳妃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她看起来对南帝并没有太多的感情,能为你这样卖命,你的喜欢,又给了多少人呢?她又为你做了多少事?你就不怕她暴露于人前,性命不保吗?”
“殿下,柳妃同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她的性命暂时也无忧。倘若殿下介意,有朝一日,我可以将我同她的关系细细地解释给你听。”顾玠嘴角一勾,俨然一副误以为她吃醋了的样子。
阳琮嘴角一抽,道:“好,此事暂时不表。顾玠,你觉得,身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公主好呢,还是一个困在后宫的皇后比较好?我再问你,在我的心里,是北朝好呢,还是南朝好?”
顾玠摸了摸鼻子,不言语。
“诚然你是我从前所喜欢的芝兰玉树类型的状元郎,不过你却不值得让我去国还乡,做你的皇后。顾大人,我觉得你安分守己地当一名臣子,比自己揭竿而起来得好。倘若你愿意,等我收复山河之后,我可以劝说我的哥哥给你一个爵位。更何况,南朝再好,国力再强盛,总不如自己的家乡好。”
此心安处是吾乡,而她的心,早已经在诏狱的时候,就冷掉了。
顾玠道:“没事,我会再接再厉的。”
“顾大人啊,我们结盟就结盟吧,都是同僚弟兄的关系,何必让坟墓一样的婚姻玷污了我们纯洁的同僚之情呢。结盟后,你倘若是真心,自然不会做对我有害的事情,如果你本来就存了其他的目的,就算是夫妻也会反水,驸马这个名头,也没意义了。”阳琮诚恳建议道。
“嗯。”顾玠低低地应了声,便不再言语。
阳琮道:“对了,你救我出来的时候,可有看到我的暗卫?”
顾玠的眼神一闪,他垂了垂眸,道:“你的暗卫早已经被南帝拿下,没留几个活口,能将你救出来,已是尽我的全力了。”
“这样。”
阳琮料想到了,连自己都是那样的惨淡收场,被捉拿的暗卫怎么能善终,必然是要斩草除根的。那些暗卫也陪了她多年,虽然平时都是隐藏于人后,不过听到这消息,她心里还是很痛。
阳琮想到之前在诏狱的那一幕,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如何还能想念东羡呢?到底是多大的恨,他才会在给了她一个希望的时候,又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应该要忘记他,开始她的新生活,做一个运筹帷幄的公主,然而……事实上,想到他的时候,她还是想叹气,还是难过。
他想让她死。这一个认知,让她就算劫后余生再想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剧痛,仿佛都要喘不过气来。
她并不知道后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那时候她摇摇晃晃地在那条冗长的通道上走着,但却走不到尽头,她的眼前是血红的,而他却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生命在消逝。
之后,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在痛不欲生的时候,有人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她拼命地想要醒来,眼睛却像是罩上了什么似的,睁不开。
她不相信顾玠真的能在那样的时候将她救出去,她早知顾玠很多时候说的话都是满口跑马。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中了毒,而有人解了她的毒,将她救了出来。
然而这个人,却未必是顾玠。
但是现如今,她也只能够暂时将希望寄托在顾玠的身上。
雍县是在京城脚下一个郡县,离京城的距离颇近,到底不是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
顾玠本想先去北朝躲避一阵子风头,但要等阳琮的伤养得大好,才能再经得起舟马劳顿。
阳琮又休养了一些时日,这才精神奕奕,准备回国,去打那场硬仗。
要离开南朝的那一日,她兴起了心思,跑到了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酒,想要醉一场,来告别她在南朝荒唐的岁月。
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阳琮越想越觉得东羡那个人简直是有史以来天下第一大混蛋,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一番情意都喂了狗,本来只想浅酌几口,结果没想到一壶接着一壶,最后把自己喝得烂醉。
也许是因为自己恨东羡实在恨得太狠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醉眼朦胧中,她好似见到了那人—东羡,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他脸上还是那副无甚表情的模样,泰山崩于前面不改其色,阳琮看着就来气。他现在想干什么呢?
阳琮抚了抚他冷硬淡漠的眉眼,倚靠在他的身上,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努力地把他的脸拉扯成各种形状,好像这样就可以撕破他的冷漠一样。
这幻觉还怪真的,让她有些悚然啊,不过若真的是东羡的话,必然不能让她这样蹂躏他的龙颜的。
阳琮看着东羡被她折腾得变形的脸,不知怎的,脸上就滚下了泪来,她笑道:“你不信我,我不信你,挺好的。”
话毕,她又想喝一口酒,希望这幻象能够存在得久一点。没想到那人却固执地抢过她的酒壶,重复了她的话,哂笑道:“我不信你,你不信我。”
她笑着,又去开了一坛新酒,然后坐在地上,笑出了泪花,“我不在你心上,你也不在我心上,挺好的。”
那人动作一滞,倒是不再抢她的酒,阳琮乐呵呵地饮完了酒,酩酊大醉。
她道:“东羡,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最后一次,在酒醉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
“你要我死,我却偏偏要活。”她笑着,似一个天真的孩童,却说着那几近让人被凌迟的话语。
对方沉默地不说话,他就静静地站在她的旁边,似一尊雕像。
酒醒后,那些酒醉才有的幻象消失,她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终于从梦中醒来。
她趴在酒楼的桌上,头痛欲裂。
旁边有人唤醒了她,阳琮抬头一看,却是顾玠。
顾玠的神色有点复杂,道:“醒酒汤。”
“是你呀。”阳琮说着,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点的期待,也消散了。
“是我。”
阳琮道:“我酒后无状,你别介意。”
顾玠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道:“醉酒误事,公主殿下还是少喝点酒好,免得日后延误军机。再说了,你现在的身体才刚好,又喝了这么多酒,真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现在你的人都不在你旁边,你也应该学着自己心疼自己。”
阳琮保证道:“下不为例。”
顾玠摇了摇头,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
阳琮也自感醉酒误事,于是她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返程。
离开的那日,她骑着骏马,戴着兜帽,明明应该以决绝的姿态毫不留恋地离去,然而望着远处巍峨的城楼,她还是忍不住去寻找那个身影。
连天的城楼,冷漠而幽峙,却哪里会有那么一个人,在上头遥送她呢?
阳琮暗骂了自己一声,让自己不要再犯贱了,明明知道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她又为何要留存希望呢?
她最后看了一眼南朝国都的风景,斩断心底的不舍,然后催马扬鞭,带着怅惘和豪情满志,朝着遥遥的北朝离去。
南朝一载,恍然如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南朝罪臣,而是北朝嫡长公主,阳琮。
未来的道路中有荆棘,有陷阱,而她,便要披荆斩棘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