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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魅洲之檀奴

那是场全城瞩目的大婚,当一袭喜服的潘岳携杨容姬之手步出时,满场顿时发出了惊叹,盖头下的杨容姬不明所以,只当毁容后的潘岳吓到了众人,心里不禁一酸。

直到新房里潘岳挑开她的盖头,她缓缓抬眼,整个人却是震住了,这才明白为什么—

烛火映照下,那个人嘴角噙笑,剑眉星目,丰神俊美犹如天人。

“昨夜仙人托梦于我,说为你的真挚情意所感动,便大发善心治好了我的病,教我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番玄而又玄的胡说杨容姬如何相信?又惊又喜中还想再问,却稀里糊涂地被潘岳抱起。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了。”

暖烟缭绕中,风拍窗棂,外头桃花三两纷飞,夜色中仿佛传来女子的轻笑,一场假病真心,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终于落下帷幕,她也可功成身退了。

这一年,潘岳与杨容姬正式结为夫妻,从儿时的相识,到年少的相伴,再到婚后的相守,有着盛世才名、玉树之貌的潘岳一辈子也只娶了一位妻子,潘杨之好渐渐传为一段佳话,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五)

杨容姬跟随潘岳来到河阳县就职时,恰是寒冬,冰天雪地里,上下一白,草木衰败,无尽萧条。

潘岳放眼望去,眉头紧锁,杨容姬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为他披上一件貂裘,眉眼温柔。

“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潘岳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气:“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河阳县令。”

冷风迎面吹来,拂过杨容姬的长发,她眨了眨眼,见潘岳又埋头摩挲起了怀里的古镜,不禁别过头,望向远山长空,微微失神。

婚后杨容姬与潘岳有了分歧。她其实并不喜欢她的檀奴哥哥当官,彼时朝堂派系纷争,错综复杂,站错哪一边都不是好玩的。

但年轻气盛的潘岳有才有貌,更有凌云之志,一心只想往官场里钻。

杨容姬总觉得他太过执拗,过趋功名,两个人在这个话题上每每不欢而散。

也不怪潘岳自觉怀才不遇,他的美貌并没有给他带来仕途上的一帆风顺,反遭小人忌恨,诬为只有皮囊的“小白脸”。

那时他在宫廷派系斗争中,辛辣地题书道词,得罪了当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等人,山涛就在皇上面前说:“潘岳之美,并不是真美,化妆术而已,以小计即可识破。”

皇上于是听了山涛的计谋,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宣他穿冬衣上朝,当时他与杨容姬都觉得事出蹊跷,还以为有什么祸事临头。

当他急匆匆换上冬天的朝服,顶着烈日来到殿外,等旨面君时,皇上却许久都未召见他,好不容易见到了皇上,这时的他已是汗流浃背,朝服都湿漉漉的了。

谁知皇上盯了他半晌,竟然哈哈大笑,只因他脸面经过汗水的冲刷,不但没有半点儿粉脂痕迹,反而愈加显得肤如凝脂,玉面粉色,皇上激动得直与身边人说,潘岳之美,果然是空前绝世。

他这才得知原委,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回家后就气冲冲地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次两次,官场复杂的地方很多,一步都行错不得,后来果真又有小人作梗,害得潘岳滞官不迁多年,如今才得到来河阳县上任的机会。

漫天飞雪中,杨容姬忧心忡忡,想起这些年陪潘岳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只觉身心俱疲。

她其实只想与他过万家灯火、平平淡淡的生活,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檀奴哥哥醉心名利,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陪她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连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诞生都没来得及赶回。

记忆里那个皎如明月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在宦海沉浮里被磨得面目不清,身影渐行渐远。

风雪呼啸,杨容姬忽然转过身,在潘岳惊诧的目光中,伸手轻轻揉开他皱住的眉头。

她叹息着,长发飞扬,眸里隐含波光,依然是旧时的问题,却已不是旧时的心境—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六)

来河阳县第一年,潘岳令全县都种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三月春风里,满县美不胜收,潘岳名声四起,还传出了“河阳一县花”“桃花县令”等雅称。

但他自己却常常醉倒在桃花树下,摩挲着古镜,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出来见我啊!

很多年以前,他初入仕途,踌躇满志,在月下唤出桃花仙,想要许下第三个愿望。

他要步步高升,要飞黄腾达,要攀上权力的顶峰,他想让桃花仙助他一臂之力。

但桃花仙竟然拒绝了他,那袭红裳依旧艳丽如初,坐在枝头晃着脚,裙摆随风舞动,对他说了年幼初见时就说过的话,愿望不可太贪心离谱,他想要的太多,她帮不了他。

他有娇妻有爱女,何苦再去官场淌那潭浑水,搅得一身脏。

简直像疯魔了般,桃花仙越是这样说,他就越是想得到名利,最后甚至闹得桃花仙不愿再出来见他了。

可他如今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就此收手,怎么甘心只留在河阳县当区区一个县令?

风吹桃花,在又一次醉倒树下时,潘岳随手砸碎酒瓶,绯红的脸颊望向头顶枝梢,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赶来的杨容姬恰好看见那双眸里射出的精光,多年枕边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下一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府里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桃花树下设下的阵法捉住了一只妖精!

光圈中,一袭红裳的女子被困在里面,凄唤着挣脱不得。

圈外站在法师旁的潘岳一拂袖,握着古镜冷笑不止:“我果然没猜错,你哪里是什么桃花仙?不过是只被困在镜中的桃魅!”

他翻遍古籍才寻得蛛丝马迹,不动声色地请来法师,想方设法地逼出她,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择手段也要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番选择说得明明白白,她只有两条路,如果不愿助他,他就将她烧得灰飞烟灭。

这可怕的威胁不仅吓到了桃花仙,也吓到了赶来的杨容姬。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潘岳,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而阵法里的“桃花仙”亦是悲愤不已。

妖魅单纯,与人类交易,以此换得寄身古镜,只有持镜之人心甘情愿将古镜送与她,她才能脱身。却没想到彼时阳光下那个纯真无邪的孩童会被功名蒙住双眼,变得如此陌生与可怕。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还想不通,休怪我不念旧情!”

厉喝划破长空,惊起飞鸟四散,阵法里的“桃花仙”与阵法外的杨容姬目光交汇,同时煞白了一张脸。

潘岳没有等到第三天,因为第二天清晨,困在阵法里的桃魅就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面跟了他几十年的商周古镜。

前一夜杨容姬拉着他饮酒,将他灌醉,偷了古镜,放了桃魅。

杨容姬拉着潘岳的衣袖,眸含泪光,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桃花仙说得没错,是他贪念太重,过趋功名,况且她还是成全他们这段姻缘的恩人,他们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这些话从前潘岳就听不进,如今更是气得丧失理智,浑身发抖地一掌挥去,杨容姬立刻就红肿了半边脸。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那道纤秀的身影摔倒在地,久久未动,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许久,颤着手的潘岳才回过神来,又悔又恨,痛心地望着杨容姬,嘶哑了声音:“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杨容姬颤了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神情却是痴惘,四目相对间,她不去回答潘岳,反而开口,问了这些年问过无数遍的一句—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七)

杨容姬的身子越发不好,自从放走桃花仙后,潘岳就更加频繁地在外面活动,便是回府,也难得去看她和孩子,只一心关注着朝堂动向,该将赌注投在哪一边。

自古党派之争就残酷无比,杨容姬劝不住,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心力交瘁,在河阳县又一场大雪降临时,她的病情忽然加重,连夜咯血,那时潘岳还在外头应酬,当接到消息快马赶回时,杨容姬已是弥留之际。

踉踉跄跄地奔到床前,潘岳长睫上的雪花都还没融化,他颤抖着身子握住杨容姬的手,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求求你别走,我回来了,檀奴哥哥回来陪你了……”

滚烫的泪水砸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杨容姬笑得虚弱,潘岳却哭得撕心裂肺。

他总以为日子还有很长,总以为陪她的时间还有很多,总以为她留在他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理所当然到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竟会忽然离他而去,抽身得令他措手不及,痛彻心扉。

外头大雪纷飞,像当年刚来河阳县时一样,她为他披上貂裘,对他说:“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大风呼啸中,潘岳不管不顾地奔入雪地,奔到桃花树下,血红了双眼,疯狂地大喊着:

“出来,出来救救她!我还有第三个愿望,求求你救救她!”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潘岳不会知道,早在杨容姬放走桃花仙时,她就替他许了第三个愿望。

大雪纷飞的黑夜里没有光,没有桃花,没有回应,泣不成声的潘岳终是跪在雪地里,五指绝望地深深插入雪中。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在临终前依然这样问他,他泪如雨下地摇头,那双渐渐涣散的眼眸便望向虚空,仿佛瞧见了什么,露出了最后的一笑。

古钟悲鸣,灯灭茶凉,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风里依稀传来女子的叹息。

这一年,潘岳三十二岁,在河阳县纷飞的大雪中,失去了挚爱的发妻杨氏。

许是没有母亲的呵护,又许是上天的惩罚,不久他们的幼女潘金鹿也病逝,儿子亦于襁褓中夭折。

从此世上只剩他孑然一人,无妻无后。

他并未续弦,也未纳妾,只在无尽的思念中,写下了三首流传千古的《悼亡诗》。

如果历史在这里止步大概还算仁慈,遗憾的是几十年后,宫廷纷争剑拔弩张,潘岳卷入八王之乱中,遭人陷害,连累潘氏宗族满门抄斩,应验了妻子杨容姬一直以来的担忧。

连潘岳自己都没想到,行刑前一夜,死牢外闪过一袭红裳,他眼前一花,抬头便看见了故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桃花香,女子明眸皓齿,周身荧光飘洒,笑得一如当年。

“小哥,别来无恙。”

(八)

“他一生醉心功名,虚苦劳神,我劝不住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官场风云难测,若日后他陷入绝境,盼桃花仙能救他一救,让他不至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山崖上大风猎猎,一袭红裳的桃花仙掏出古镜,叹息着将杨容姬放走她时,替潘岳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娓娓道来。

两鬓斑白的潘岳穿着囚服,跌跪在地,老泪纵横。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那声“檀奴哥哥”仿佛还回荡在耳畔,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问她,究竟明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如今浮沉一世,恍然回首,他才发现,其实不明白的人是他自己,那个站在旧时光里,倚廊浅笑,轻轻唤他“檀奴哥哥”的小姑娘,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用心良苦地替他布下这样一条后路。

可惜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太晚了。

远处青山苍茫,浩浩长风,天地间他却无儿无女、无妻无家,满门尽灭,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一次次这样地问他,从年少夕阳中驾马,到雪夜弥留阖目,只因他不记得的幼年时光里,他们有一次山中采花,落下一场大雨,在山洞里避雨时,外头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道绚丽虹光。

那时他在她身边睡着了,而她却被那道虹光深深吸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样盛大而短暂的美丽,让人挪不开目光,只觉一生之中美好之物太多了,而清风拂山岗,天霁花如烟,他在,她在,他们共同拥有当下的点点滴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如今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风声飒飒中,桃花仙一声叹息,跪在崖边的潘岳已泪流满面。红袖一拂,荧光飘洒中,一道长虹横跨山崖,穿过天际,撼人心魄。

“长虹贯日,长虹贯日……”

呢喃着泪水落下,迟来大半生的感悟,他终于明白,透过霞光,往事历历在目—

当年以为他毁容命不久矣时,城郊驾马,她环住他的腰,在暮色四合中轻轻问他;

初到河阳县,他心有不甘,愁眉紧锁,她为他披上貂裘,在冰天雪地里又问他;

放走桃花仙,他勃然大怒,一掌挥去,她摔倒在地,抬头泪痕交错,依然问他;

直到弥留之际,他握住她的手,她笑容苍白,目光里饱含眷恋与不舍,仍旧在问他;

……

几十年来,哪一桩哪一次不是在提醒他?

他在,她在,生命中有那么多美好的“长虹贯日”,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学会放下与拥有就很好了,不是吗?何苦执念深种,在浮沉一世中不得解脱,错过那么多本应相守相依、举案齐眉的美好岁月。

为了追逐遥不可及的天上明月,而放走了掠过生命的人间飞鸿,他的傻姑娘才不傻,自作聪明的一直是他。

时至今时今日,他所能忆起的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幼时和她嬉闹,打翻墨砚,挨了先生的训,两个人一起罚站在午后光影下,他只觉丢人,她却拉起他的衣袖,仰起小脸,微眯了双眸:

“阳光真好,就这样一直站着也不错呢,檀奴哥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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