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皇后出殡那天,举国哀丧。
陈煜身披缟素,送了冬荣最后一程。
他想,穷尽此生,他也无法再忘却她。
那一夜,将调查来的所有真相铺开时,冬荣的嘴角却渐渐漫出鲜血,他大惊失色,这才知,冬荣早在自己下的白子上抹了毒。
浸过毒汁的白棋,在棋局游走间,丝丝缕缕地钻入冬荣体内,叫她无力回天,终能解脱。
她说,原本黑子也是要浸泡的,但她到底不忍心。他是她几个孩子的生父,是整个东穆的国君,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
她对他亦有情,是多年相伴下来的亲情。
但她唯一爱过的,只有她的叶枯,她可怜的陈烨。
风吹长发,她望向夜空,唇边含笑,眸光渐渐涣散。
她这一生下过那么多盘棋,纷纷扰扰到最后,闭上眼,却只记得一盘,一盘星月下,黑子被白子包围,她即将胜利时,执黑子的那个人却对她狡黠一笑。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千魅洲之秋漪
楔子
北陆南疆有一家天命馆,住着一位天命师,他无所不能,能为上门的客人解决各种烦恼。
这次的客人有些特殊,他一身华服,看起来身份尊贵,却抱着一个沉沉昏睡的女子,脸上是几近绝望的神情。
“她不肯醒,她怎么也不肯醒……”
暖烟缭绕中,天命师苍白的手举起一只雕花茶壶,姿态优雅地沏了一杯茶,推到了客人面前:“别急,慢慢说。”
茶香四溢,如梦如幻,透过氤氲热气,女子秀美的脸颊朦胧一片,静好如画。
(一)
左秋漪自愿请命,进入西园服侍被废的小太子时,一个十五岁,一个五岁。
满园萧瑟中,小太子况云坐在台阶上,伶仃的背影倍显单薄。
他一见到左秋漪眼圈就红了,想哭却又不愿哭出来,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
“你来做什么?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声音依旧稚气而熟悉,左秋漪一听便明白况云的用意,强压下心头酸楚,作势转身:“那奴婢当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脚步还未迈出,那个小人儿便猛地站起,一下扑入她怀中,泪水夺眶而出:
“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恸至极的泣声里,左秋漪紧紧搂住况云,哽声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阳二十七年,九王爷兵临城下,夺朝篡位,杀允帝,囚太子,一番风云变幻后,东穆江山就此易主。
太子况云被软禁在西园。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尘土里,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爷的生母极力保他。九王爷目的达到,也不愿再担个残杀幼侄的恶名,便留了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
西园的日子艰苦萧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来,才五岁的况云无人照料,根本熬不过一季寒冬。
况云可以说是左秋漪一手养大的,从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边,宫破时他们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卫赵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赵府,大局定下后,她毅然决定入宫陪伴况云,赵清持问她:
“你想清楚了吗?一旦踏入那个园子,你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是什么,你就一点儿……也未想过我吗?”
赵府树下,年轻俊秀的新帝侍卫颤声开口,终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凄色。
有风拂过他们的发梢,左秋漪垂首不语,许久,才呢喃道:
“他还太小……离不开我。”
轻轻的一句话,让赵清持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眼神有些哀伤:“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他早该料到,却总心存奢望,奢望她能选择他一次。
他们是在宫里的澜湖边相识的,那时太子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舍身去救,将太子推上岸后,自己却渐渐沉下去,他正巧带人巡逻经过,听到太子的哭喊声,想也未想地跃入湖中,将左秋漪救了上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还没咳几口水,便赶紧搂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声安抚。
他看着她,明明极瘦弱,却让人觉得有种温柔的力量。
左秋漪,他轻念着,从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宫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带笑,一次次听她哼着歌谣哄太子……
他们的关系越发熟稔,亦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萦绕着,但每每想和她单独相处会儿,太子总会黏得跟牛皮糖似的,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长大,“放过”他心爱的姑娘。
但如今,却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临别前,赵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给左秋漪,他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义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动并内疚着,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轻声道:“赵大哥,你是个好人。”
(二)
此后的两年里,左秋漪和况云同枕而眠,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却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带人闯入西园—
他是新帝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传说中未来的储君,比况云大上六岁,性子嚣张跋扈,遗传了他父亲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斩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压着,好不容易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宫祈福,况云没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机可乘,直接带去了狩猎场。
说是狩猎,其实充满杀机,三皇子跨于马上,笑得阴狠:
“别说三哥不带你玩,给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时间,你们现在开始跑,若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们当猎物对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这分明就是残忍的“杀人游戏”!
满堂哄笑间,况云涨红了脸,握紧拳头,却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没关系,你放她走!”
三皇子轻蔑一笑,一挥手:“点香。”
左秋漪一个激灵,背起况云扭头就跑,一边在雪地里没命地狂奔,一边喘息着安抚况云:“赵大哥已经去通知太后了,咱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长裙勾破了都没有发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冷风刺骨,背上却忽然一阵湿热,左秋漪身子一颤,这才察觉到,一直沉默的况云埋在她的脖颈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才七岁的孩童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狠劲,在风雪里咬牙流泪:“我不会忘记今天的,绝不会……”
他多想快点儿长大,长大到能够不再受人欺辱,能够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太后匆忙回宫才制止了这场闹剧,雪地里却寻不到两个人的身影了,几番逼问下,三皇子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孙儿还没来得及追上呢,只远远瞧见他们滚下了山崖。”
不是没来得及,而是团团包围,步步紧逼,将人逼坠了崖。
赵清持一听到消息就蒙了,他立即率人在崖下开始搜救,整整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左秋漪和况云。
他们依偎着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长裙上血渍斑斑,触目惊心。
长在崖底的一棵歪脖子树救了他们一命,却让护着况云的左秋漪摔断了一条腿,若是赵清持再晚点儿来,那条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复得的赵清持再顾不上许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无平日半点儿沉稳。
角落里的况云看着这一幕,并未为获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回到西园后,左秋漪养了三个月,直养到春暖花开,身子才算基本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里,赵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常常来园中看左秋漪,为她和况云带去各种所需。
况云从前就不喜欢赵清持,如今更甚,尤其是有一次听到他对左秋漪说:“等伤养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当时躲在暗处,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只听到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终是轻轻道:“他……还太小。”
瞬间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一股悲凉涌上他的心头,如果因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么……他还该不该长大?
想不出这个问题答案的况云,将所有愤恨指向了赵清持,在他看来,想带走左秋漪的赵清持就是罪魁祸首。
所以,那天当赵清持看见榻上的况云,委婉提出他该与左秋漪分房而睡以避嫌时,况云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会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说这句话赵清持还能当作童言无忌,置之一笑,那么况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他脸色大变,几乎是一下子拔出了腰间剑。
(三)
左秋漪听到声响奔进来时,剑影一闪,房中那张不大的床已经一分为二,况云被剑气震在了地上,墨发薄唇,素衣单薄,却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望着怒不可遏的赵清持。
“我会叫人再送两张过来。”
赵清持收剑转身,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问,径直出了房门。
直到很多年后,赵清持求太后赐婚,驾着马车连夜带走左秋漪时,才后怕地告诉她,那一天况云昂首看着他,几近挑衅地说了怎样一句话。
“即便是她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你又能怎样?”
丞相元昭的秘密造访,已经是五年后了。
十二岁的况云正襟危坐,毫不意外,只礼节周到地为元昭倒了杯茶,举止从容,眉目间又隐显霸气,那番风华,连阅人无数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后若有所思,更加坚定了心中某个打算。
左秋漪站在况云身后,只听到少年慢条斯理地开口,唇边带笑:
“云待元相已久,早闻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为储君而来吧。”
左秋漪一颤,她知道,这就是况云对她说的机会。
也许他们……真的要离开这儿了。
这七年里,赵清持从没放弃过,左秋漪头三年都以况云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内疚愈深,半推半就地竟是要答应了,却不想还未来得及向况云开口,况云就忽然病倒了。
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始终不见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况云,即使最后赵清持冲进屋,忍无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贴唇,轻嘘了一声:“别吵醒了他,我们出去说,赵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时“病中昏睡”的况云,在他们掩门出去后,睁开了漆黑的一双眼,在听到赵清持气急败坏地离去后,缓缓扬起了嘴角。
“病”装不下去了,况云索性拉住左秋漪问:“你喜欢他吗?”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视况云的灼灼目光,垂首轻叹:“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问你喜欢他吗?”
“他……他待我很好。”
况云急了:“难道我待你就不好吗?”
左秋漪哑然失笑,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抚况云的头顶,仿佛这孩子说了什么傻话般:“不一样的,殿下……”
被废这么多年,只有左秋漪仍称呼况云“殿下”,平时不觉如何,此时听来况云只觉委屈不已,一下似奓了毛的猫样,破天荒地冲左秋漪发了火:“别叫我殿下!”
你为什么,为什么就能叫他“赵大哥”?
后面半句终是没能吼出来,况云在左秋漪错愕的目光中,猛地钻进了被中,小猫样别扭地生闷气,任左秋漪怎样哄都不肯再出来,倒是左秋漪作势要走时,一只手闪电般从被窝抽出抓住她。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许久,少年才在被中闷声闷气道:“你别走,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你相信我……”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就在这个风轻云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况云的承诺,却也终于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四)
一番私会后,况云与元相便开始谋划。
只因三皇子残酷嗜杀,断不适合当储君,元相与朝中几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做出了“光复正统”的决定—
扶持况氏嫡孙,前太子况云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几年,他们刚好趁机培养势力,暗中联络旧臣,订下周密计划,只待那一天的到来。
夷帝驾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时!
况云踌躇满志,多年囚禁生涯仿佛看见了曙光,然这一环扣一环中,还需一个心腹之人,潜伏在夷帝身边,充当内应。
当又一个深夜,元相造访,于灯烛下将此事提出时,况云愣了愣,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个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终是抿了抿唇,沉吟开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谁?”
“御前侍卫,赵清持。”
话音一落,况云身后的左秋漪颤了颤,赫然抬头。
月下庭前,风吹云动。
赵清持凝视了左秋漪许久,一声叹息:“你为了他当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气,按住左秋漪的肩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答应。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等此事一了结,我便带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并不回答,只是任赵清持拥入了怀中,怔怔地望向虚空。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暗处长廊上,一道人影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少年紧紧握住双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只有等,等自己长大,夺回江山,将她牢牢拴在身边。
在暗中筹划间,夷帝的病渐入膏肓,在艰难地拖过了三年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表面平静的东穆皇朝,内里早已波涛汹涌,仿佛一触即发,元相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连夜赶到了西园—
宫墙之内的风,终是要起了。
送走元相后,况云在昏暗的房中,擦拭起了一把剑,寒光映着他狠厉的眉眼。
明天,他将率兵一举攻入大殿,杀他个措手不及,并用这把剑,在夷帝灵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诛杀三皇子!
然后元相与太后将站出,宣读一份“遗诏”,一份由赵清持替换出来,传位于况云的“遗诏”。
一切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兴起,在三皇子一党还来不及反应时,便彻底地尘埃落定。
当夜,一直睡不着的况云,悄悄摸进了左秋漪的房间,在她床前站了许久,直到左秋漪惊醒过来,颤声唤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况云这才轻嘘一声,如只小猫般,钻进了左秋漪的被窝中,不由分说地搂住了她的腰。
“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我保证不乱动……”
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长发,柔声开口:
“殿下……在害怕?”
少年不答,许久,才闷声道:“告诉我,明天你会等我凯旋,无论怎样,你都不会离开我,对吗?”
左秋漪怔了怔,还来不及出声,已被他拥入怀里,伴随着滚烫的热泪,叫她呼吸不过来。
“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
她不知道,他心头有多害怕,他怕大事一了,她就跟赵清持跑了;他怕明日万一起事失败,他身首异处,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也许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有些东西如果再不说出口,就当真来不及了,至少让她知晓他的心意,这样,他才再无遗憾。
(五)
左秋漪在西园里独自等待。
外头早已乱作一团,刀剑悲鸣,只有她这里固若金汤,守着层层叠叠的侍卫。
她脸色苍白,一颗心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况云的身影。
不是没有察觉,但昨夜少年灼热的情意仍叫她措手不及,她心乱如麻,看着怀中人眼角的泪痕,她几乎一夜无眠。
如今等在西园里,她才尝到那种刻骨的害怕,从清晨等到黄昏,她浑身颤抖着,像熬了一辈子那么长。
终于,当暮色四合,如血的夕阳笼罩了整个西园时,那道俊挺的身影由远至近,如风一样奔向了她—
泪水夺眶而出,回过神时,左秋漪已被况云抱起,又哭又笑地转起了圈:“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少年已比她高出许多,一袭戎装血渍斑斑,有力的臂膀紧紧搂着她,像是一生一世也不会松开。
紧跟而来的赵清持停在门边,瞳孔骤缩,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紧。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花香,冲淡了风中的血腥气,带来一片安详的美好。
这一年,况云十五岁,左秋漪二十五岁,赵清持二十九岁。
新皇登基,举国欢庆。
十年囚禁生涯恍如梦一场,昔时羸弱孩童,摇身一变,成了东穆的少年天子。
但当宴席上,论功行赏时,赵清持的一句:“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赐婚臣与秋漪姑娘。”却叫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愣住了,漫天烟花下,众目睽睽中,况云一时间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下意识地就去看左秋漪,但那道纤秀身影却低下了头,如夜风中一朵幽昙。
宴席上被敷衍过去的赵清持,对况云“再过几年”的说辞并无太大反应,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他只深深看了一眼况云,一只手在案几下紧紧握住了腰间剑。
事实证明,人被逼至绝境,总会想着孤注一掷。
当年被囚西园的况云会,如今久候无期的赵清持同样也会。
他单枪匹马,直接去见了太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求得太后赐婚,趁况云还在睡梦中时,连夜就驾着马车带左秋漪出了城。
直到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左秋漪的身子仍颤得厉害,她知道自己欠了赵清持太多,无论怎样都该还了,可如今星夜下私奔,她脑海里竟克制不住,全是况云那张少年意气的脸。
她看着他长大,陪了他十五年,朝夕相处间,早有什么融入彼此的骨髓,注定一辈子不可分割……
很多东西她不会去说,但她心中明白,她比他大十岁,即使他不介意,但她也是不愿去拖累他的。他的人生还那样长,他应当配上更好的女子,等日子久了,他对她一时的迷恋就会渐渐消散了,她会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他……
眸中有水雾升起,左秋漪伸手去抚,只摸到一手的泪。
她从窗口往外看去,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城,心中悲怆莫名,却只能留下最后一句,轻轻飘荡在风中的一句—
“再见了,我的陛下。”
(六)
况云率兵赶到城郊时,只看到一地鲜血,赵清持以一人一剑的姿态,独挑一群杀手。
等况云将赵清持救下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左秋漪跌跌撞撞地跃下马车,扑到他身旁,泪如雨下:“赵大哥,赵大哥……”
赵清持俊秀的脸庞上满是血污,他艰难地抬起手想去安慰左秋漪,却只无力地触到了左秋漪随身携带的那块玉佩。
“这还是十年前……我在树下送给你的,原来,原来都这么多年了,可惜,我还是等不到你啊……”
赵清持眸光渐渐涣散,虚弱的语气中饱含遗憾,左秋漪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不,不!”她抓住赵清持的手贴在脸上,泣不成声,“赵大哥,我现在就嫁给你,天地为证,我们现在就成亲!”
没有红烛,没有喜服,左秋漪抱紧赵清持,对着皓月长空就地三拜,直到赵清持含笑咽了气,她仍抱着他的尸体不愿撒手,泪流不止的模样叫况云心如刀割,咬咬牙,不得已一记手刀击昏了她。
那群杀手是三皇子豢养的死士,因赵清持做了内应,他们此次专为寻仇而来。
当况云将调查结果告诉左秋漪时,她正跪在赵清持的灵堂前。
外头下着大雨,昏天暗地,萧索得叫人心慌。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死了他……”仿佛失了神般,眼泪顺着脸颊淌下,那道纤秀的背影微颤着,看得况云心如针扎。
左秋漪以未亡人自居,为赵清持守了一年孝。
她被强留在宫中,况云天天都来看她,各种劝说无果后,况云终是忍不住怒道:“你就打算这样为他守一辈子吗?你明明……”
不喜欢他!
后面半句依旧是没能说出来,房中静了许久后,左秋漪忽然幽幽开口:“我今年二十六岁了。”
况云一怔,却听左秋漪接着道:“陛下风华正茂,而我……已经很老了。”
声音在房中久久地回荡,透着难言的沧桑,况云在瞬间明白了过来,绕到左秋漪身前,很轻很轻地捧起她的脸。
两个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对,仿佛光阴逆转,不辨流年。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况云再来时,额头都磕破了,正流着血,人却是欣喜万分。
他激动地拉住左秋漪,他说,他在太后寝宫外磕了半宿,终于求得了太后一个答允,天下之大,没有人能再阻止他们了……
左秋漪正手忙脚乱地为况云止血,听着听着,却忽然埋下了头,潸然泪下。
况云慌了,一把抱住左秋漪,语无伦次:“你别哭啊,朕以前就说过,朕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朕没骗你,你就让朕……让朕照顾你吧……”
左秋漪摇摇头,望向况云,伸手轻轻触向他的额角:“我只是难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日后留下了疤,可怎么办?”
声音细细柔柔的,却叫况云瞬间恍然过来,一声兴奋的尖叫,抱起左秋漪就转起了圈,笑声飘出窗外,飘得很远很远……
就在这一年,初登大位的少年帝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寡妇,封号左贵妃,独宠后宫。
(七)
新婚夜时,当掀开盖头,见到了眉目如画的左秋漪后,况云一下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
这是他盼了好久的一个梦。只有他清楚,这份情来之不易,是历经了多少坎坷才最终换得的,没有人会比他更珍惜。
册封不久后,宫中上下就都知道,那个饱受争议的左贵妃,是当今圣上最爱的女人。
因太后压着,况云虽无法立左秋漪为后,却也没立后宫任何一个女人为后。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转眼又是两年过去,当左贵妃有孕的消息传来时,况云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激动地径直朝寝宫走去。
他在梨花纷飞的树下看到了左秋漪,她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小憩,如一幅静好的山水画。
况云轻轻走上前,屏退左右,将头埋在了左秋漪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听着,眸中笑意盎然。
左秋漪睁开眼,少年独有的气息,星星点点,与漫天纷飞的梨花一样温柔,他们相视而笑。
“朕会给你,和我们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所谓世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那时的左秋漪靠在况云胸口,唇角微扬,还没有想过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句话叫树大招风,或者说,是她把后宫想得太简单了,左秋漪和况云的第一个孩子—
没能撑过四个月!
是宫中李美人送去的一碗红枣汤,左秋漪与她交好,不疑有他,谁知喝了的当夜就流产了,闹得沸沸扬扬,满宫哗然。
李美人被抓住时正在梳妆,对着镜子痴笑,仿佛早有预料,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左秋漪悲恸欲绝,在况云怀中差点儿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身子刚好点儿,就在况云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大牢,脸色苍白地问李美人:“为什么?”
李美人却笑得尖锐:“我才是应该恨的那个人!”
她几近癫狂:“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去你那儿吗?因为只有在你那儿,我才有机会见到皇上一面,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直到离开地牢后,那些话还久久盘旋在左秋漪耳畔,她大口地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她从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后宫,原来是这样可怕与绝望。
而她又是这样幸运与不幸,幸也由他,不幸也由他。
况云紧紧搂着左秋漪,身子微不可察地颤着,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其他的孩子……”
可上天从不是仁慈的,当太医诊断出,因左秋漪曾在雪地里摔断过腿,留下了病根,此次流产身体又受到极大的伤害,以后恐怕再难有孕时,左秋漪的世界几乎轰然坍塌。
她咬紧牙,默默流泪,况云慌了,再顾不上帝王威严:“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一些……”
但左秋漪就是不哭出声,她闷着,闷在心底惩罚自己。
她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因为自己“背叛”了赵清持,舍不得离开况云,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她怨不得别人。
她甚至存有一丝庆幸,庆幸这惩罚在自己身上。
这些年,流言蜚语从不曾止过,太后更是忧心忡忡,对她的厌恶从不加掩饰,无论况云怎样宠爱她,她的年龄和身份都是翻不过去的篇章。
有人私下笑话,有人不解叹息。
他们是不般配的,从况云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的那天起,她就知道。
但她既然选择了,她便不后悔,纵使千万个不该、不配,她也一一受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是真的……放不下他了。
(八)
在寝宫将养了几个月后,左秋漪终于渐渐恢复过来,她在清明节那天,去了赵清持的坟前。
坐在坟头,她轻抚着赵清持曾送给她的玉佩,闲话家常般,说到最后,她红了双眼,她说:“赵大哥,也许你会怪我,但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郑重地摘下玉佩,埋进了黄土里,左秋漪离开时,如释重负。
却有一道人影,在前头一闪而过,熟悉莫名,左秋漪来不及多想,叫住了那个人。
回到宫中后,左秋漪似乎有些疲倦,况云和她说话,她也听得心不在焉,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况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道:“夕和宫的苏贵人有了,听说已经二月有余……”
他怕她敏感多想,索性先说出来,是太后一直在催促,他不得已才……
但这一回,左秋漪却打断了况云,那双素来温柔如水的眼眸望着他,定定的,许久才不见一丝情绪地道:“我不喜欢。”
左贵妃一句“不喜欢”,底下人立刻心领神会地去“办差”,苏贵人的孩子当夜就没了。
苏贵人闹得呼天抢地,闹到况云跟前,况云却只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
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不该那么快地让别人怀上孩子,刺激到她。他对她千百次地发誓,即使她终身无法生育,他也爱她如初,他想,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慢慢走出来……
但况云错了,从那以后的左秋漪不仅没有走出来,反而“变本加厉”,用太后盛怒的话来说,就是—
恃宠行凶,肆无忌惮地残害龙裔!
的确,左秋漪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柔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目光,叫况云看得害怕,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的心底。
左贵妃的名声在宫里宫外开始传开了,那个从前总是淡淡浅笑,好脾气的温柔女子,像是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
起初也有刚烈的妃嫔不堪忍受,被强灌红花拖下去时,哭喊着咒骂:“你这个变态的老女人,你不得好死,你还我的孩子来……”
但从头到尾,左秋漪的眼皮都不曾抬起过,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似一潭死寂的湖水。
她一次次下手毫不留情,无论对方怎样哭诉哀求,都无法融化她眼底的寒冰,终于,后宫所有女人都怕她了,没有人敢再炫耀自己怀上了龙裔,甚至有宫人私下议论,左贵妃已经“走火入魔”了,自己不能生,便要拉上整个后宫陪葬……
这一切的一切,况云不是不知道,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再也忍不下去,在后宫又一桩“无故滑胎”案时,找到了正在园中浇花的左秋漪。
他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却在见到她侧影的那一瞬,所有愤怒烟消云散,反而有些理亏地上前,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他用了最可笑的问法,而没想到的是,左秋漪竟然直接认了,像当年的李美人一样,干脆得连一句敷衍都不屑给出。
“是。”
他沉默了,还没想好怎样应答时,左秋漪却忽然望向他,雪白的脸颊柔美光滑,年轻得根本不像个“老女人”,反而让他想起当年那个毅然进入西园陪伴他的少女。
她说:“你不是爱我吗?我不能生,你希望别的女人生吗?”
声音轻轻缈缈,却仿佛一个魔咒,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况云心间,叫他一下子呼吸不过来。
他在那一瞬间就知道,他败了,而且败得彻彻底底。
左秋漪一口咬在况云肩头,况云闷声一哼,却忍着并不动弹,左秋漪就这样咬着,直咬到鲜血漫出。
那鲜血混着眼泪,模糊在他们中间,况云死死地抱住左秋漪,说什么也不放弃。
当夜,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冷风呼啸,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窗棂,无端地叫人心慌,像极了当年左秋漪跪在灵堂的那个午后。
从这一夜后,况云再不过问左秋漪“残害龙裔”的事情,甚至为此气走了太后数次,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再看向左秋漪的目光里,就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此后那么多年,左秋漪仗着况云,在后宫依旧只手遮天。
一个肆意妄为,一个心知肚明,却始终纵容。
牵绊已然渗入骨髓,渗入血液,密不可分。
这一年,况云已经年近三十,膝下却仍无一儿半女。
就像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魔障,即便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九)
太后崩前,当着左秋漪的面,拉着况云的手悔不当初:“哀家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这个妖女,好孙儿,算皇奶奶求你了,留条血脉下来吧,莫再受这个妖女蛊惑了……”
“妖女”左秋漪淡淡笑着,在太后含恨而终、况云扑在她身上放声痛哭时,她仿佛忽然累了,走出殿门,仰头看向长空。
已是寒冬时节,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让左秋漪想起十七岁时,她背着况云狂奔逃命的场景。
那时哪会想到,她会和这个孩子牵绊一生。
大殿里传来阵阵哭声,左秋漪置若罔闻,只怔怔地走进了外头的雪地中,不要任何人跟随。
她脱下自己的斗篷,又不顾身后侍女们的劝阻,一件件褪去衣裳,直到只着单衣立于雪地中。
雪花纷飞,大风扬起她的长发,那道背影微颤着,显得那样单薄而伶仃,甚至让身后的侍女们产生了一种“可怜”的错觉。
等到况云闻讯赶来时,左秋漪已经冻得脸色苍白,身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她昏倒在况云怀中,意识已渐模糊:“你恨不恨我?”
况云摇头,脸上落满了泪,这些年她在折磨他,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其实他早已隐隐猜到些什么,但他宁愿自己猜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表面的平静,他不怕折磨,他只怕她铁了心地离去。
他知道,这一次离去,只怕他就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
左秋漪笑着,眸中泪光点点,抚着况云的脸:“你真傻……”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有孩子的,被其生母藏在冷宫抚养,现下应当已有三岁了……”
话一出,跟在况云身边的内侍总管立刻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张请罪。
三年前他瞒天过海,帮一个妃嫔留下了龙裔,藏在冷宫之中,还以为逃过了左贵妃的毒手,可原来这个秘密早就被知道了!
真正震惊的是况云,他听了内侍讲的来龙去脉,再看向怀中昏过去的左秋漪时,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眶一涩—
原来她到底,到底……还是不忍心他绝后的。
雪地里一场风寒,左秋漪昏睡了两天,此后身子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况云差人四处奔走,终是寻到了世间奇株,天冥蕊,贴身揣在心口,有续命之效。
他太害怕,害怕得整夜整夜抱住左秋漪,左秋漪没有拒绝他的怀抱,也没有拒绝天冥蕊,但她的眼里再无一丝波澜。
她反而时常抚着赵清持送的那块玉佩,那块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玉佩,那块被她重新挖出的玉佩,陷入一种沉思。
况云只觉那块玉佩格外刺眼,想夺过来,却对着沉思的左秋漪,又无力地什么都说不出。
在梨花纷飞的一个午后,左秋漪叫人搬了张摇椅在树下,她躺在上面,像很多年前一样,和风微拂,闭目小憩。
只是那时,她如瀑的长发里还不见星星白。
她似乎心情不错,当况云来看她时,她还能与他聊上几句,只是在况云想拥抱她时,她轻轻开口:“你还不准备和我说吗?”
况云一怔,沉默地坐回去,伸手去端旁边的药碗,手却一抖,几滴汤药飞溅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擦掉药渍,抬起头,眼圈隐隐泛红,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你会好起来的,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信我……”
左秋漪定定地望着他,却忽然一笑,像是倦了,挥挥手,别过头。等到许久后况云才发现,她原来已经睡着了,脸上落下了几瓣梨花,安详静好,清俊如画。
只是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十)
“她叫左秋漪,是我的妻子,我给她服下了灵药天冥蕊,但她却陷入昏睡中,如何也不愿意醒过来……我知道,她……她是不愿再见到我了!”
天命馆里,况云神情哀伤,抚过怀中人的脸颊,眸含泪光:“可我留住了她那么多次,我不信……不信这一次,是真的留不住她……”
他千方百计寻来了世间奇株天冥蕊,又跋山涉水来到这天命馆,向北陆南疆最厉害的天命师求助,只为再一次留住左秋漪。
天命师对况云道,左秋漪有很深的执念,她把自己困在执念的世界里,不愿意出来。
这说明,现实世界有她极不想面对的东西。
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将左秋漪从执念中带出来的人,只有况云。
皇宫里,天命师点燃了溯世香,在云烟缭绕中,开始抚琴。
况云和左秋漪并排躺在一起,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意识在袅袅琴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将进入左秋漪困住自己的地方,将她带出来。
那是一片盛大的夕阳,绚丽而凄美,暖黄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西园,风中遥遥传来花香。
况云几乎瞬间愣住,往事扑面而来,他双手轻颤着,怎么也不会想到,左秋漪的心绪竟然回到了几十年前,他起兵夺位,她在西园等他的那一天。
他一步步走进西园,看见她坐在里面,紧张地望着前方,像在等待心爱的情郎凯旋。
况云就这样在暮色四合中,潸然泪下。
左秋漪似有所动,一转头,便看到了站在夕阳中的况云。
时光碎成无数个片段,流光飞舞,天地间只有他们遥遥相望。
多奇妙,当年二十五岁的左秋漪,坐在西园里,等待着十五岁的况云。
而如今,却是三十五岁的况云,来到旧地,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左秋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