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借助这两片灵羽,以耗损心头血的方式,绣出一对翅膀,当赤羽绣成的那一天,她的生命也将到尽头了。
岁慈摇摇头,脸色苍白:“本来也活不了多久,倒不如成全衡的向往……”
海阔天空,看长风掠过浮云,那样的场景一定十分美丽吧。
能和衡自由地飞翔一次,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谢长夜来到沅水之畔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他千方百计才查到岁慈曾来过这儿,可当他知道她向神巫族的长老提出了怎样的所求时,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长老拄着拐杖,抬头望了望天,叹息道:“算算日子,衡的翅膀应当绣好了……”
当神巫族的长老带着谢长夜终于到达那片山谷时,恰看见一双赤羽飞过他们的眼前。
适时夕阳西下,灿烂的霞光笼罩着天地,风声飒飒,一草一木都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赤羽银尾的少年,银发如瀑,张开双翅,背着衣袂飞扬的岁慈,在风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着。
他们笑得那样欢快,交叠的身影在霞光中朦胧柔和,震撼莫名,而又美得像个梦。
谢长夜怔怔地仰头,望着长空里的那两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想奔上前,却终是无力地跌跪在地,滴答一声,水雾模糊了眼前。
他……他还是来晚了吗?
她宁愿变成一具冰封的尸体,也不愿再回到他的身旁。他以为他算无遗漏,处处为她安排好了后路,但恍然间他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世上万物皆可算,唯有人心,是不能用来这样算的。
天地为盘,苍生为棋,他什么都能赌,就是不该拿心头之爱赌上。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星野下,他在暗处听到的那番对话,一个要自由,一个要天空,那么他呢?
他殚精竭虑一世,兜兜转转,到头来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风吹山谷,白云浮衣。
坐在衡背上的岁慈,感觉到身体渐渐冰冷,浓重的疲倦向她袭来,她缓缓将脸颊贴近了衡的背,唇边含笑,似乎就要这样睡去。
而全然不知的衡依旧兴奋着,摆动着闪闪发光的鱼尾,展开双翅,带着岁慈飞过了那轮金黄的夕阳。
霞光笼罩在他们身上,长风掠过衣袂,发丝飞扬,离头顶那片苍穹越来越近,就像衡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天空一样。
千魅洲之素衣
当日苍山云海,他们三兄弟比肩而立,踌躇满志。
一个要游历四方,一个要扬名立万,一个却只要平平安安,三人永不分离。
岂知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番秋凉。
(一)秦老大,唐老二,黄老三
蓬莱之岛有间虫二馆。虫二馆的老板是个男子,唤作秦素衣。
他常年素衣披发,一柄竹骨扇在手,迎风一打,四个大字潇洒不羁——“风月无边”,故馆名曰虫二。明明极素淡的一身,人往那一站,唇边带笑,却总能看出几分百转千回的风流,也许因为秦老板开的是家乐坊的缘故。
乐坊向南,开在蓬莱之岛的人界,挽月小国,小国景致优美,是一个四方妖精修炼的好地方。
秦素衣刚来时就从道士手上救下过一只小蝶妖,那小蝶妖并无害人之心,只因道行低浅需吸食烟火气填饱肚子,被秦素衣救下后感恩戴德,瑟瑟发抖的模样叫人可怜。
这样的小妖挽月国里多的是,虽无害人之心,却难免控制不好轻重伤了人性命,又须冒着被捉妖师追捕的风险,秦素衣在又撞上几回后,想出了个法子,开了家虫二馆。
挽月国的精怪们这便都有了好去处。
既不用东躲西藏,又能光明正大地饱食生存,秦素衣授她们温和的修习之术,于丝竹歌舞间便能悄无声息地食得人身上的烟火气,来来往往的客人们中,只要不存心吸食一个人的,那性命便无甚大碍。
入夜时分,正要关门的虫二馆来个大青影。
是真正的大青影,一身青衣从头裹到尾,若不走近看,倒真似只绿螳螂。
秦素衣站在楼梯上翻了个白眼,只道唐御风那家伙又来蹭吃蹭喝了,连忙招呼人关门落锁,还未抬手,人便顿住了——
来人背上竟还背了个小女孩,裹在一件青色的斗篷里,只露出张雪白的小脸。
秦素衣还未回过神时,那斗篷包裹的一团已被塞入他怀里,耳边是唐御风似笑非笑的声音:“尽管老子顶讨厌那个鸟人,可相交一场,到底不想看他一错再错,秦老大,你看着办吧。”
秦老大,唐老二,黄老三。
这排名是昔年在蓬莱苍山修行时,秦素衣摇头晃脑自封的,除了他,其他两个都不承认这顺序,尤其是心比天高的黄老三。
唐御风倒没那么拧巴,可每当他主动叫出“秦老大”时,秦素衣就知道没有好事发生了。
就比如现在,他关上房门,把斗篷团子放在床上,一边拿扇柄挠脑袋,一边对着那张雪白的小脸,大眼瞪小眼。
“你当真是修盈公主?”终于,秦老板试探着开口了,“死了的允帝是你爹?听闻他年近七十,你怎么才这么点儿大?”
斗篷团子默不作声,只是盯着秦素衣看了许久,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在判断些什么。
“难道……”秦素衣迟疑了,伸出手,“你是个哑巴?”
斗篷团子向后一退,避开秦素衣的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不是,我不是哑巴。”
轻飘飘的一句,音色稚嫩而柔软,当真就如个奶娃娃般。
但紧接着的一句,却叫秦素衣瞠目结舌,竹扇都要握不住了。
“我是允帝的十七公主,段修盈,今年刚好满二十。”
说话间,斗篷已霍然敞开,秦素衣倒吸了口冷气,入目的一具不足十岁的女童身躯,衣衫单薄,浑身被冷汗浸湿,微微颤抖着。
那小小人儿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块玉璧,不是挽月国的传位玉玺,更是何物?
允帝驾崩后黄老三翻遍了皇宫上下都没寻到玉玺,气得大发雷霆,没承想被唐御风那小子瞒天过海,连同修盈公主一同运出了宫,悄无声息地送到他这虫二馆来了。
秦素衣还未平复过来,斗篷里那个小小人影已下床跪在了地上,雪白的面孔焦急万分,说出口的却依旧是无比稚嫩的声音:
“我知先生不是寻常人,我父皇被奸相害死,皇兄皇姐被赶尽杀绝,修盈走投无路,幸得唐少侠相救,如今携玉玺而逃,还望先生助修盈一臂之力,辅佐我皇室一脉,拨乱反正,重振挽月国!”
她口中的“奸相”,不是别人,正是秦素衣的兄弟黄老三。
(二)天命
古人云,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就在秦老板对月长叹,把手中的竹骨扇翻来覆去地把玩第七百零七遍时,一袭黄袍找上了门。他家老三一身煞气,直入馆内:
“修盈公主被送到你这来了吧,快快交出她和玉玺,那臭螳螂竟在这紧要关头插一脚,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莫叫我逮着他!”
来势汹汹的恨骂声中,秦素衣依旧垂首把玩着竹骨扇,眉头都没抬一下,只低低地笑。
“这天下要乱,也是被相爷搅乱的吧。”
那袭黄袍乍然变色:“秦素衣你什么意思?”
秦老板此时仍在笑,嘴角却弯成了一个嘲讽的角度:“我的意思是,黄谛梦,你这名字取得太好了。”
四目相接中,他的声音蓦然拔高:“黄谛梦,皇帝梦,你这名字取得倒是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人不知你是个十足十的奸相吗?”
黄谛梦脸色瞬间煞白一片:“我不想与你做无谓的争辩,你既不肯帮我,那就也别管我的事,那小侏儒呢?你把她藏在哪?是不是她给你下了什么迷药?秦老板果真是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哪。”
辛辣的讽刺间,秦素衣怒极反笑,竹扇一打,“风月无边”四个字明晃晃地闪花人的眼。
“好好好,那我就怜香惜玉到底。失礼,不送!”
秦素衣起身拂袖而去。没走几步,却被个艰涩的声音叫住。
“秦素衣,你如今是终于忍不住,要同那臭螳螂一般,与我决裂了吗?”
秦素衣握紧竹扇,徐徐转身,对上黄谛梦的眼眸:“老三,做个蓬莱人界的帝王,真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黄谛梦脸色苍白,眉眼间却仍是笃定之态:“我选的路没有错,我要当的也不仅仅是人界的帝王,这还仅仅是第一步,问鼎蓬莱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够了!”秦素衣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手,仍欲相劝,“老三,天命难违,你当真不怕遭天谴吗?”
黄谛梦却黄袍一甩,眸光骤冷,哼道:
“天命?我只知命途是由自己写就!生于蓬莱,我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三)旧愿
没有玉玺,黄谛梦照旧登基做了挽月国的皇帝,满朝文武无人敢说半个不字。百官朝贺,烟花满天。
秦素衣却打点细软,悄无声息地关了虫二馆,携一众妖魅连夜出了皇城,直奔人界北方。
北方有挽月国询王率领的援军,询王乃修盈公主的嫡亲叔父,是段氏一族复国的最后希望。
天蒙蒙亮时,他们的马车在官道被军队团团包围,当先一人跨马而出,正是新皇。
黄谛梦不多话,一跃下马,衣袍无风自动,靠近马车,欲挑开车帘一窥乾坤。
一直漫不经心的秦素衣却仿佛早有准备,竹扇一拦,两人转眼缠斗上了半空,素衣黄袍打得眼花缭乱。
秦素衣冲下面吼道:“你们快走,别管我!”
“想走?没那么容易!”黄谛梦一边对付着秦素衣,一边高声下令,“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布阵,撒网,一个都不许放过!”
底下的官兵立刻得令,几人排众而出,祭出拂尘铜铃等法器,嘴中开始念念有词,只见光圈大作间,长风猎猎,布满银丝的网从官兵中抛出,从天而降团团罩住虫二馆众妖,随着阵法的摆开,妖魅们猝不及防,纷纷现出了原形,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飞沙走石间,秦素衣脸色大变,无暇再与黄谛梦相斗,掠身就想冲下去救人,黄谛梦却趁他这分心不备之际,一掌摧出,携厉风直直劈向那辆马车。
“轰”的一声,满场皆惊,在扬起的尘埃中,马车瞬间四分五裂,里面空无一人!
“怎、怎么会这样?”黄谛梦瞳孔骤缩,收掌失声道。
马车里只有一幅画卷,画上的三人比肩而立,含笑站在蓬莱苍山处,俯瞰世间,曾几何时的豪情万丈,满心憧憬,却都在如今的刹那间被无情粉碎,只化成了漫天飘洒的纸屑,纷纷扬扬地落在风里,含着今夕何夕说不出的凄凉。
“老三,还记得当年初下蓬莱苍山,我们三人站在云海间,来人界历练之前各自许下的心愿吗?”
当日蓬莱苍山,他们三人踌躇满志。
唐御风说想游历人界四方,去见识一下各种各样的武功奇招,将那些招数融合进他的螳螂拳里,创出一套天下无敌的拳法。
黄谛梦说生于天地间若不能扬名立万,一展宏图,有何意思?
秦素衣望向缭绕云烟,笑道:“我嘛,我最简单,去哪里都好,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咱们三兄弟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那就够了。”
漫天碎屑中,黄谛梦眼皮直跳,像猛地醒转过来般,他一个激灵,握紧双拳怒吼道:
“秦素衣,你和那臭螳螂玩够了没有?我早该想到你们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你在故意拖延我的时间,修盈公主其实是被他带走了对不对?这么多年兄弟,倘若还记得当初一丝丝情意,你们也不该为了一个外人来反我!”
(四)软禁
秦素衣被软禁在了深宫之内。
等到黄谛梦再次踏进庭院时,已是半月后。
他不仅整顿好了朝纲,稳定了大局,还带来了一个对秦素衣绝称不上好的消息。
修盈公主抓到了。
不是被黄谛梦加派出去的人马抓到的,而是被她的亲叔父,询王亲自押送回了皇城,作为给新皇登基的贺礼。
“询王是个识时务的人。”黄谛梦悠然负手,对秦素衣说出这话时,难掩得意,“你千辛万苦让那小侏儒逃出去了又如何?结果还不是一样,枉费心机,她天真,你竟也和她一样天真,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发现,蓬莱最恐怖的是什么吗?”
“蓬莱凡人怕邪魔,其实邪魔有什么可怕的?蓬莱最恐怖的,是人心。”
“朕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道那修盈公主当真是天生的侏儒吗?她不过是中了奇毒。她是允帝最小的女儿,只因聪敏伶俐,深受喜爱,便被旁人妒去了,十年前下毒的正是她的几个好皇姐,宫廷之中的钩心斗角,防不胜防,不过如此。她全无怀疑,还心心念念要替她们报仇,要光复她段氏皇族,当真是愚不可及。”
“连血浓于水的身边人都信不过,还敢去投靠什么叔父,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叹。”
黄谛梦挥挥手,庭院一下多了两个人,唐御风与修盈公主。
唐御风依旧是从头绿到尾的一身大青衣,朝秦素衣拱了拱手:“秦老大,小的辜负您老的期望了。”
“好说,好说,黄老三是什么怪胎你又不是不知道,折他手里不丢脸。”
数日之后,黄谛梦又来了一趟小院。
他要见修盈公主,不,确切地说,是有人要见她,那个人是挽月国的盟国,珠澜国君主的三王子。
段修盈曾经的未婚夫。
大渝国听闻挽月国内乱,趁机联合诸多小国前来进犯,连破挽月十二关。率领联军攻来的那员猛将是大渝王亲封的神虎将军,据说有神虎之力,一人可抵百万师。
而事实上,这所谓的“神虎将军”也的确是万兽之王。
他是蓬莱苍山一头修行了千年的白虎精。是他们的一位故人,或者说,宿敌。
黄谛梦紧急部署,调兵遣将,欲御驾亲征,并向盟国珠澜请援。谁知珠澜一方的回应是,不见十七公主段修盈,不发兵。
原来珠澜国君主的三王子与修盈公主曾定婚约,后修盈公主患上奇疾,不想耽误三王子,就主动退了婚。但那三王子却对修盈公主念念不忘,遭退婚后相思成疾,一病不起。此番挽月国内忧外患下,珠澜国君主便提出,要黄谛梦将修盈公主嫁给三王子,他珠澜才会出兵相援。
黄谛梦被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搅得心烦意乱,只能将修盈公主册封为皇妹,封号仍为“修盈”。他与珠澜国君主商榷,先让三王子与修盈公主订婚,待到珠澜出兵相助挽月,得胜回朝时,两国再为他们举行大婚,缔结永世友好盟约。
(五)赌约
“以蓬莱为盘,苍生为棋,步步为营,成败为赌,昔年苍山豪赌,竖子可还记否?今时不同往日,文斗武斗吾等皆不在话下,只待兵临城下,与尔小小黄雀决一死战。”
看着白虎精递来的这封战书,黄谛梦几乎捏青了骨节。
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能浮现出当年之景。
那时白虎精飞扬跋扈,仗着自己一身霸道的本领,妄图占山为王,尤其是彼时心高气傲的黄谛梦提议能者居之,用实力来说话,胜者为王。
那场比试原本黄谛梦想与白虎精单打独斗,却被急了的秦素衣和唐御风拉到一旁,耳语一番后,就成了三对一的局面。
白虎精丝毫不介意,两拳就击败了黄谛梦和唐御风。所幸秦素衣巧舌如簧,让白虎精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所谓的文斗。
论起学富五车,舞文弄墨,整个苍山,还有谁比得上秦素衣那天生的竹贤士?整场比试中,一对一,秦素衣胸有成竹,出口成章,白虎精却是急得满头是汗,哑口无言。秦素衣大获全胜。
一文一武,各占胜负,两方就这般打成了平手。
白虎精重信守诺,不情不愿地和秦素衣商量着大王轮流做的事情。黄谛梦却跳了出来,铁青着脸说不同意,还有一关没有比试。
他一袭黄袍,墨发飞扬,一一扫过蓬莱众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白虎精身上,紧握双拳。
先前白虎精将他打倒在地,对他的那些羞辱还字字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小小黄雀,也敢称王,心比天高,命却至贱,虽然老子没什么学问,却也知道有句俗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就是你这蓬莱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黄谛梦努力平息住满腔翻滚的恨意,以孤注一掷的姿态,扬声向众人提出了第三关。
“先前的文斗武斗,对于治理蓬莱一方太平而言,都只是纸上谈兵,见不了真章,若想为王,不如实战演练一番,去往人界,以苍生为棋,步步为营,成败为赌,看谁能叱咤风云,笑傲天下,赢得最终的胜利。”
这样新颖的赌约叫头脑简单,又不将万物放在眼中的白虎精也来了兴趣,还不待秦素衣阻止,便立刻与黄谛梦击掌为誓。
于是,王者之局就这般开盘。
久而久之,这豪赌秦素衣和唐御风早已忘记,黄谛梦却一直记着。心比天高,命却至贱?这句话每当午夜梦回时都会盘旋在他耳畔,像无情的魔咒般,一次次地提醒着他,不能懈怠,不能放手!
生而为雀就注定渺小不堪,不值一提,出不了头吗?他自封鸣帝,便是要一鸣惊人,叱咤风云,一统人界,问鼎蓬莱。
(六)大礼
黄谛梦这便开始清点兵马,准备御驾亲征,修盈公主与唐御风留守宫中,而秦素衣则答应了黄谛梦,作为军师随他上战场,助他打赢这场仗,打败白虎精。
动身前一夜,他们三兄弟坐在后宫月下,吹着冷风,喝了最后一回酒。
唐御风喝得舌头都大了,抱着酒坛,俊秀的一张脸几乎红透,指着黄谛梦张口就来,依旧是那句在嘴边挂了千百年的老话:“虽然老子顶讨厌你这鸟人,但是上了战场你可不能认栽,你得活着,得好好教训一下那臭老虎,听见没有,活着,活着回来……”
声音越来越小,那身大青衣终是打了个酒嗝,歪歪扭扭地睡了下去,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活着,老三……”
话语吹散在夜风里,黄谛梦失笑摇头,解开自己的斗篷,轻手轻脚地为唐御风披上,眼中却也有了三分醉意。
秦素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含笑,又一杯酒仰头饮下。他不会知道,这是他们三兄弟,最后一次,这般纵情恣意地饮酒了。
在唐御风和黄谛梦都睡着后,秦素衣悄无声息地去了修盈公主的寝宫,临行前,秦素衣准备送一份大礼给修盈公主。
这份大礼,是一管竹笛。确切地说,是他自己的一根竹筋。
虽然他将修盈公主体内的余毒清除了,但那些经年累月侵入的奇毒,早已深入骨髓,难以修复,唯一的办法是重新塑骨。
他在月下缓缓展开竹扇,指腹轻轻地抚摸着扇骨的每一丝纹络,骤然,两根手指并起一夹,以迅雷之势狠狠地拔出一根。
一声压抑的闷吼随即响起,秦素衣痛得咬紧唇,鲜血漫出,身子仿佛被电击了一下,瞬间激颤着佝偻起来,一时扶着长廊都站不稳,痛苦万分。
那根被抽出的竹筋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在风中摇身一变,幻作一管清雅的竹笛。
只要吹响竹笛,以竹音缭绕身畔,灵力融入体内,竹节替代骨节,如此破腐生长,日复一日,循序以增,不日便可塑骨成功,恢复窈窕身姿。
月朗风清,当修盈公主被叫出来时,只在廊下看见了眉眼含笑的秦素衣,她心头一跳,按捺不住喜悦上前,凑近了才发现,秦素衣脸色苍白,浑身冷汗直流,是从未有过的虚弱模样。
修盈公主立时大惊失色,不住追问下,秦素衣推不过才简单解释了几句,修盈公主接过那管沉重的竹笛时,已是红了眼眶:“先生,先生你怎可为了修盈抽筋拔骨,忍受那撕心裂肺之痛楚,修盈如何受得起,修盈欠先生已良多,这辈子恐怕都还不完了……”
秦素衣最见不得美人垂泪,即使是个娃娃美人:“什么还不还的,我家老三强占你挽月王位,权当我替他还债了。”
“秦大哥!”修盈公主蓦然抬起头,一双眼眸盈盈若水,定定地望着秦素衣,一字一句地开口,极轻又极重,“秦大哥,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秦素衣又是一愣,却也被修盈公主那认真的神情所感染,不由得回道:“行,你与老二便等着我吧,我们必当凯旋归来,不叫联军得逞,不让挽月百姓遭难。”
第二日,天空晴好,万里无云,黄谛梦与秦素衣整军出发了。
浩浩荡荡如长龙的军队中,秦素衣跨于马上,一袭云衫飘飘格外惹眼,修盈公主遥遥望着,握紧手中竹笛,眸光闪烁。唐御风也是百感交集,临行前秦素衣对他道了竹笛之事,还再三嘱咐他照顾好修盈公主,就当替黄谛梦赎罪了。
(七)甲士
仗一打就是三个月。
原本关在牢里的那群妖精也被放了出来,组成了一支“妖队”,跟着自家老板上了战场,按黄谛梦的话来说,便是“戴罪立功”,风情万种的狐美人们与甩着长尾的蛇姬们却掩嘴嗤笑,不当回事,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们不是为了黄谛梦,只是追随自家老板,为了秦素衣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黄谛梦吃了瘪也不恼,只似笑非笑地望着秦素衣,嘴中打趣,道他不愧是惜花秦老板,女人缘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秦素衣摸摸鼻子,一边故作谦虚,一边竹扇一打,合着那四个字笑得风月无边。
但实际上,这支“妖队”也的确帮了黄谛梦不少忙。
因为白虎精座下有三千先锋甲士,他们是一群疯子。
不知白虎精用了什么方法,百般实验,炼制出了一支疯狂的军队,他们不会累不会疼,无知无觉,只知冲锋陷阵,消灭敌人。
如此骇人的奇兵,根本不是普通将士可以抵挡的,是故才会叫联军连破十二关。只有众妖各施本领,才能勉强抵挡。
风云变幻的战场上,虫二馆的众妖们竭尽全力,各施神通,与白虎精的三千先锋甲士打得十分艰难。
秦素衣开启灵识,望向那群疯子,欲从他们身上寻求破绽。
只见开启的天目中,大渝的无数将士背井离乡。千里之外的妻儿还在家中挑灯等候,而远赴前线的他们却再也无法归家,战吼仿佛呜咽,叫人闻之落泪……
秦素衣心头大悸,他知道该如何破解这“无敌甲士”了!
风声愈急,鼓声愈急,秦素衣云衫飘飘,携一把古琴,一坛老酒,深入战场,席地而坐。
幻化出的一方结界叫敌军近身不得,秦素衣坐于光圈中,随手抓起酒坛,将烈酒尽数浇在了古琴上,扑鼻而来的浓郁酒香中,酒坛应声而碎,他修长的指尖拨出了第一个音。
仿佛潮水泛开,他衣袍鼓动,长发飞扬,古朴厚重的琴声瞬间波荡至了整个战场,宛如说书人慈悲的口吻,一丝一弦,如泣如诉,在战场上空飘荡着。
琴曲是大渝街巷传唱,三岁小儿亦会哼的歌谣,老酒是大渝本地特产,浓郁芳香的“离人归”。
琴音酒香转眼覆盖了整片战场,秦素衣衣袍鼓动,长发飞扬。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嘶哑的哭号,如潮水泛起的一个信号,三千甲士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仿佛在悠长的琴音中相继苏醒过来,手中兵器“哗啦啦”地坠地,哭声此起彼伏,渐渐地响作一片,甲士们抱头痛哭,望着家乡的方向哭得像个孩子,嘶哑悲恸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上空:
“回去,回去,回家乡……”
秦素衣置身结界光圈中,手下仍不停地抚琴,眼眶却也不禁湿润了。
(八)意外
秦素衣一战成名,素衣军师的名号一时间传遍军营。
他率领着众妖和黄谛梦的部队会合,还来不及庆祝一番,却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棘手难题。
没了那三千甲士,联军的确不足为患,但白虎精还留有一招。
这些年不见,他功力似乎又见长了,不仅虎啸功愈加炉火纯青,还修习了一种拳法,震天动地,威力惊人。
营帐里,黄谛梦揉揉眉头,将与白虎精对战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素衣。
“要想打败他十分困难,但我仔细观察了他的拳法,发现和老二的螳螂拳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者浑重,一者灵巧,皆为拳法中的顶尖级别,又恰好相生相克,如此看来,除非把老二也叫过来,咱们三兄弟一同对抗白虎精,这才会有胜算!朕明早就回挽月找他。”
秦素衣点点头,却咳了起来,揪紧披风的领口,肩头起伏着,痛苦皱眉。
上次在战场上抚琴,他耗损了太多灵力,身子一直没有大好。
黄谛梦连忙上前,抚住秦素衣的后背,为他灌输内力。突然,他皱眉收回手,像觉察出什么不对般,绕到秦素衣身前,与他四目相接,急切道:
“你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便是那一战耗损过大,却也不至于虚弱至此,调养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啊……”
秦素衣望天扯谎,做贼心虚地不敢看黄谛梦,手指无意识地把竹扇展开又合上,这一下却叫黄谛梦惊叫出声:
“秦素衣,你八十四根千年竹节怎么会少了一根?”
入夜时分,将士们正喝酒的喝酒,交班的交班,却忽然听到从军师秦素衣的营帐里传出了一声怒吼——
“送给那个侏儒塑骨?你脑子是给狗吃了吗!”
吼声划破夜空,整个驻扎地齐齐被定住一般,静了一静。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军师帐中飞掠出来,跨马就向外头奔去,声若战鼓:“侍卫长何在?速速整队出发,随朕回挽月国!”
侍卫长从一顶帐篷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显然刚从被窝里爬起,帽子都还没戴好,慌慌张张地跪在黄谛梦的马前。
“皇,皇上,不是明早才启程吗?”
黄谛梦一鞭子抽去,暴跳如雷:“耳朵聋了吗?还要朕说第二遍吗?回挽月!”
(九)前尘
一路快马加鞭,入皇宫,穿长廊,过宫道,终于到了承华殿后,黄谛梦一脚踹开了殿门,一声怒吼:“段修盈!”
正在案前握着本书的修盈公主站起身,不再是不足十岁的孩童身躯,塑骨成功后的她明丽青春,恢复了本该有的少女姿态。
“你果然拿了秦素衣的竹筋,你可知道他少一根竹筋会如何吗?快给朕还来!”
气头上的黄谛梦不及多想,狠狠扼住修盈公主的脖颈。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近来在密谋些什么。你最好老实点儿,乖乖做你的修盈公主,别给朕添乱!等到打败联军,你就给朕嫁到珠澜国去,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想看见你!”
闻声赶来的唐御风恰好将这些话尽收耳底,眼见黄谛梦将修盈公主扼得喘不过气来,变了脸色就扑了上去。
“老三你个鸟人快撒手!”
被唐御风夺过修盈公主,黄谛梦咬牙切齿:“臭螳螂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老子当然是站在对的那一边!”唐御风也恼了,“我们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你赎罪,不想看着你被天打雷劈!”
“轰”的一声,殿门紧闭,大殿一下昏暗起来,阴风把灯烛吹得左右摇摆。
“唐、御、风。”黄谛梦逐字逐句地开口,缓缓而阴冷,衣袍鼓动,神似癫狂,他眼中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怒火。
“别、以、为、朕、不、敢、动、你!”
千里之外的战场上,秦素衣缩在被中,忽觉脊背凉了一凉,像是一阵风吹了进来,冷入骨髓。他摸出心爱的竹扇,一根一根不住摩挲着,只觉今夜格外心神不宁。
秦素衣睡意上涌,打了个呵欠,一点点合上眼皮,不知怎么,梦里竟又回到千百年前,他们三兄弟初遇时的场景……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是盛夏的一天,风吹林间,一只蝉,一只螳螂,一只黄雀,齐聚在了一根竹子上。
螳螂与黄雀,自然就是唐御风与黄谛梦了,而这根竹子,就是当时正在闭目小憩的秦素衣。
等绿莹莹的螳螂吃了蝉后,咂巴着嘴回味,心神正松懈时,他身后虎视眈眈了许久的黄雀瞅准时机,忽地一口啄去,吓得螳螂躲闪不及,跌下了竹子,“扑通”一声,幻成了一身青衫的俊秀少年,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臂开口就骂:“哪个龟孙子敢啄老子!”
竹子上的黄雀也不多说,掠身飞了下来,扑翅一变,成了一个俊美的黄袍小公子,浑身上下透着清贵无双的气质。
他眉眼一挑,鄙夷地瞪向螳螂,也学他哼道:
“就是老子啄了你这龟孙子,你能拿老子怎么办?老子不仅要啄你,老子还要吃了你呢!”
彼时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小少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殊死相斗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两者本来就是天生的死敌,当下就在翠竹前打成了一团。
被吵醒的秦素衣睁开惺忪睡眼,见到的就是一只巨大的螳螂,和一只巨大的黄雀,不,确切地说,是下一瞬就幻成的两个小小少年,同时一扑,互相掐住对方的脖颈,死不松手。
秦素衣眼见着两人要同归于尽了,急中生智插话道:“你们如今谁也打不过谁,白白纠缠,不如以一月为期,各自勤加修炼,待到一月后再到我这棵翠竹前,一决胜负,我来做公证人,怎样?”
两个少年同时哼了哼,在秦素衣又是哄劝,又是激将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撒了手,分道扬镳,拂袖而去,只留下了擦着冷汗,站在原地哭笑不得的秦素衣。
他本以为他们都是少年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头就忘,所以才定什么一月之期加以诓骗,却没想到一个月后,两个少年当真早早地就来了,一来就摆出了斗鸡的架势,狠狠瞪着对方。
结果自然又是不分胜负,打成了平手,在秦素衣的主持下,又相约一月,再定英豪。
如此一月又一月,两个骄傲的小少年足足打了十三个月,从夏天打到冬天,从冬天打到春天,又从春天打回了夏天,秦素衣打着哈欠、怀里揣着包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
终于,在第十六个月的深秋,秦素衣扔了瓜子儿,抡抡胳膊,甩甩蹲麻的腿,走到两个少年面前,以无比诚恳绝望的语气开口道:“别打了,你们行行好,吃了我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两个少年收回拳脚,对视了一眼,又是异口同声道:“老子/爷爷不吃素!”
就这样,三人面面相觑,在秋风落叶间,你看我,我看你,又齐齐看向秦素衣哭丧的脸,忽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飞过长空,飞过苍山云海,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飞得很远很远。
就在这萧索深秋的一天,三个性格各异,形貌不一的妖,结拜了。对着天与地,日与月,苍山上空经年不变的云,喝酒立誓,结为兄弟。
从此不再是孑然一人,不再是寂寞修行,蓬莱之岛多了一道三人比肩而立的风景,千百年岁月就此相伴而过。
有风有云有歌,还有他和他和他。
(十)决战
“他不会来了。”
面对着秦素衣又一遍的追问,黄谛梦拂袖转身,终是没好气地解释道:“老二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不愿意来,又处处维护着那修盈公主,我怕他们串通起来,趁我们在外打仗,谋夺皇位,便把那臭螳螂暂时关了起来,等打败了白虎精,回去再解决!”
秦素衣默了默,轻抚竹扇,一声叹息,许久,才闷声问了一句:“那没了老二的螳螂拳,我们如何打败白虎精?”
“无妨,我从老二那借了这个!”黄谛梦转过身来,从怀中取出了两柄青绿色的弯钩,戴在了双手上,在空中比画了一番,招如疾风,迅如闪电,“只要戴上这个,就如老二亲临战场附身于我,螳螂拳照旧能使得淋漓尽致,且我的拂云手与他的螳螂拳能够结合起来,双剑合璧,再加上你的布阵施法,还怕区区一个白虎精吗?”
秦素衣盯着那青绿色的弯钩看了许久,握紧竹扇,苍白一笑,声音略带嘶哑:“如此,便最好不过了。”
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三月后,黄谛梦已气势如虹地夺回了十一关,只差最后一战。
两方在大渝边界的一处山谷呈对峙之势。
白虎精跨于马上,与排众而出的黄谛梦遥遥相对。黄谛梦面色阴寒,唇边挂着一抹冷笑:“当年那场豪赌,今天就了结了吧!”
话音一落,战鼓顿起,两方兵戎相见。
黄谛梦从怀里取出那两柄青绿色的弯钩,不紧不慢地戴上,眸中精光一闪,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快意。
秦素衣朝他点点头,亦是纵身飞起,云衫飘飘,和黄谛梦一同飞向了白虎精。
那一定是秦素衣和黄谛梦此生见到的最美的长虹。
雨过天霁,战场像被洗涤了一番,山谷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衣衫凌乱,几近虚脱。
望着那盛大而震撼的长虹,黄谛梦喃喃自语着,心潮起伏下,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欣喜:“这是来庆祝我们大获全胜的吗,看来连不可逆的天道也被我们给逆了。”
“不。”秦素衣仰面躺着,脸色苍白,淡淡打断了黄谛梦的话,“这是老天爷特地来送我们一程的。”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唇角含笑:“临死前还能看到这般美景,也算不枉此生了……”
黄谛梦挣扎着凑近秦素衣:“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秦素衣置若罔闻,只向着长虹贯日的方向,微微张开双臂,闭眸含笑,一步一步走着,直到走进了一片废墟的阵法中。
那身满是血污的云衫在风中飘扬着,他忽然转过头,身影逆光,声音有些发颤:“老三,当个人界的帝王真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这句已问了千百遍的话,此刻再次问出,却有如千钧重,一下压得黄谛梦喘不过气来。
“你篡改帝星也好,逆天而行也罢,你知道我嘴上说你,但实际上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都会帮你,都不会忍心丢下你不管……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艰涩无比的嗓音苦苦压抑着,似是痛彻至了极点,那袭云衫在风里握紧了双手,仿佛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翻涌的情绪,声音蓦然拔高,撕心裂肺地吼出了那一句——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老二?
(十一)真相
就在千里之外的秦素衣被冷风吹醒,辗转难眠的那一夜,挽月国皇宫的地下水牢里,昏迷不醒的唐御风被锁链缚住,长发散乱。
彼时的黄谛梦,血液里流淌着莫名的骚动,他用一桶冰水把唐御风泼醒后,最后一次问他愿不愿意上战场,助他一臂之力。
唐御风只道黄谛梦走火入魔,拉他回头都来不及,怎肯再助纣为虐,他忧心不已,苦苦相劝,说再这样下去,黄谛梦迟早会遭到蓬莱天谴,自食恶果,自噬其身。
就是这场争执,这句“自食恶果,自噬其身”,彻底激怒了已丧失理智的黄谛梦,他双眼血红,衣袍鼓动,捏紧骨节,用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唐御风的性命。
那对青绿弯钩正是唐御风被活生生卸下的手足,以灵力相融炼制而成的武器!
他竟连具全尸也未给他留下。
“老三,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当初为何不阻止你与白虎精立下豪赌,为何不阻止我们三兄弟离开苍山,如今蓬莱天谴真的来了……”
秦素衣血泪满面,袖口无风自动,已然在贯注真气,催动阵法中的另一个死阵。
他那夜心神不宁,从梦中惊醒后,到底不放心,唤来了虫二馆的几位狐妖。他要她们悄悄赶回挽月国,查探情况,一有不对便即刻回来禀告他。狐妖们回到挽月国,几经查探,终于发现了一片狼藉的水牢,以及一座隐秘的孤坟。
她们把唐御风支离破碎的躯干偷了出来,带到了秦素衣面前。
从来风轻云淡的竹子精,在见到唐御风尸骨的那一刻,五内俱焚,口吐鲜血,像心口被人活活剜去一般。
他把老二的残缺的尸骨火化,回了一趟苍山,将骨灰洒向云海。
回到战场后,秦素衣等来了黄谛梦,他极力抑住了所有情绪,不动声色地看着黄谛梦拿出了那对青绿弯钩,沾沾自喜地说如何如何打败白虎精。
进入山谷前,他与虫二馆的众妖道别,要她们回挽月国皇城去等他,等他回去重新开张。
其实,那是道别,也是诀别。她们的秦老板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尘归尘,土归土。他要将一切恩怨纷扰埋葬在这个山谷。
“昔日八拜之交,对天对地对日月,何以凋零至此?”秦素衣惨然一笑,最后望了一眼长虹贯日的奇景,对黄谛梦遥遥道,“老三,我今日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我倾尽所有设下这道阵法,它之下,还隐藏了一个死阵,一旦开启阵法,阵中人无一幸免,你已走不出去了,这是老天爷给你我的惩罚,就让一切都结束在这一刻吧……”
(十二)尾声
挽月国的景致依旧美不胜收,在段氏女皇的治理下太平安详。人们几乎都要淡忘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了。
除了每日从虫二馆门前经过时,常常能听到客人问道:“这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呀?”
姑娘们掩嘴嬉笑:“快了,快了,老板出远门了,就快回了……”
但转过身,却是滴答一声,泪水湿了手帕。她们都知道,她们的老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们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样,等的都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
三年前,回到皇城,她们拿着秦素衣的信物,进了宫拜见彼时的修盈公主,将秦素衣托付的一封信和三条锦囊妙计交给了公主。
谁知修盈公主一看完信就痛哭失声,像疯癫了般,不管不顾地就要冲出皇宫,赶赴沙场。
当她们一行人赶到战场时,战火已经平息,硝烟弥漫间,不知真相的将士们悲伤不已,说皇帝和军师为了对付那神虎将军,将其引到山谷深处,与他同归于尽了。
她们和修盈公主跪倒在一片狼藉的阵法外,哭得几近昏厥。
即便是最后掘地三尺,她们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秦素衣信上说的死阵,果然是会让人灰飞烟灭,连一丝一毫痕迹也不会留下来。
回到皇城后,众妖们继续经营着虫二馆,守着虚无缥缈的念想。而修盈公主则借助秦素衣留下的三条锦囊妙计,顺利登基,光复段氏,让帝星重燃,天命归位,一切回到了正确的轨道。
这场纷纷扰扰就此平息,只化为蓬莱一段遥远的传奇,逐渐淡忘在说书先生的段子里,亦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只言片语。
但苍山的云知道,月知道,女皇每夜吹起的笛声知道——
他们来过。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