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侯富車深知荣稼卿从骨子里厌恶洋奴才,而自己半年来又与扈仁走的近乎,生怕那天卿爷兴师问罪,那可真够他喝两壶了。遂从不谈及有关卿爷的话题,可偏偏扈仁就爱打听荣稼卿的底细,这就引起了侯富車的警觉。开始怀疑扈仁另有所谋,扈仁到底有什么目的,侯富車猜不透,但有一点他对扈仁也一直隐瞒,那就是邢叔叔的临死前托付他到小洋楼‘寻宝’一事,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催扈仁兑现那份‘承诺’,是他还没有谋划停当,急着跟扈仁要小洋楼布局图,难免过早地引起扈仁的猜疑。
侯富車在法租界晃荡了一年多,既不加入任何会社,也不介入小混混行列,尽忙活帮邻里处理一些纷争小事,而且助人为乐从不收受礼金。你有贵族身份不假,但是家业早就落败,否则也不会被修女院收留。这些扈仁也是略知一二的,也就是说,你不像其他前朝贵胄官宦子弟那样,有丰厚的家底儿供挥霍。这就难免让人感觉有些蹊跷。殊不知侯富車经济上已捉襟见肘,租下一间几乎废弃的阁楼栖身。
租给侯富車房子的是个外地人,一家人来天津谋生,租下了这幢老宅子,又将后院的一间阁楼分租给侯富車。这是一幢土木结构的一层老屋,有个不大的后院,原先是堆放杂物,劈柴,放鸡窝的地方。房东也许是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在屋子的外墙加了一道二十多级的木楼梯,又窄又长,悬在原本就狭窄的后院上空,上到楼梯的尽头,有一扇木门,推开木门,就是侯富車新租的阁楼。阁楼只能容下三张单人床那么大,四面没窗,好在到处透风,就是将门关死,也不会觉得空气憋得慌。进得门内四处挂满了裹着油烟和灰层的蜘蛛丝,一条条黑糊糊油乎乎的蜘蛛丝从天花板一直坠到楼板,只有在一些大厨房的头顶才能看到这种景观。而这阁楼明明是个储藏间,怎么会有这种景观呢?原来阁楼下面是房东的厨房,烧饭时油烟夹杂着煤烟,从阁楼的地板缝钻上阁楼,四面透风的阁楼正好起到了烟囱的作用。侯富車可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阁楼勉强收拾出个样子。当年富大奶奶就骂他手指缝太大——漏财!而这楼板缝比他的手指缝还大出许多,岂不什么都漏光了?他用旧报纸将地板缝全都塞上。又从后院的杂物堆里搬来一块破门板,架在只有六条腿的两条马凳上,成就了他的卧榻。又拖着灌了铅似地双腿,终于将最后一卷铺盖搬上阁楼后,看看自己,活脱成了一个即将‘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爷,浑身上下裹满了黑糊糊的油烟灰。没地儿洗没地儿涮,两腿又拉不开栓,索性不铺不垫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下。望着灰皮斑驳脱落的天花板,又从裸露的木皮缝隙看着透亮的瓦沟,心中不禁暗笑,通常死人才这样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呢,可侯富車油光满面喘着粗气,也这么躺着,是不是在找死的感觉呀?亲属将死人放在门板上,那是预示着死人要出远门儿,祝他一路走好,脚下点着香火,预示着香火延续。而你漫说是延续香火,活这么大连女人的身子都没见过。今天又自己爬上门板,边上也没一个人祈福,也没有香火供案,就连能冒烟的楼板缝也给堵死了!这不断自己‘香火’吗?
从老家回到法租界一晃一年多,原来是想找几个能同舟共济的哥们儿,帮着一起‘寻宝’。所以不惜散尽钱财广交朋友,忙活来忙活去,竟没有一个对撇子的能上道。几乎所有的人都像麻将桌上的赌徒,摸着手里的牌,盯着对面的表情,瞟着上下家的动作,算计着手里这张‘五饼’,留着没有用,打出去就是好牌,到底要不要打出去?琢磨来琢磨去,几乎所有的赌徒都会把这张没用的牌留着,心里盘算的也都一样;我就是把这张五饼摸成‘白板’,也不能让你们占了便宜!
忙活了一年多,却落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家徒四壁室如悬罄。想想自己也没做什么缺德事呀,就连非分之想都很少冒尖儿,怎么命运就非得安排我睡在这冷冰冰、硬邦邦的门板上?就差自己再为自己道个别:“一路走好!”。难道真如道士所测,我是;命带星辰运交华盖?
侯富車又从皮箱底儿掏出邢叔叔留给他的那本笔记本,翻到印着彩色插图的那一页,盯着“易海河”三个工整的钢笔字发呆。他已经无数次这么发呆了,就像痴情郎守护在已成植物人的恋人床边,幻想着奇迹出现,恋人苏醒投入他的怀抱,向他倾诉衷肠。可邢叔叔已经真实地离开人间,只留给他一本崭新的笔记本,还有插页中易海河三个字。笔记本里所有的插页都是同一种类型;一幅水墨山水画,配上一首唐诗,这一页所配的诗,侯富車早已烂熟于心:
“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
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
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
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羽林枪。
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这是唐代诗人杜牧所作《念昔游三首》,作者大概是在抒发浪迹天涯,貌似悠然自得、潇洒惬意,实则百无聊懒、怨天愤世的心境。侯富車眯缝着朦胧睡眼,瞄着手中的笔记本,不自觉地“噗嗤”一声,乐出声来,自言自语喃喃道:“这帮文人骚客,拿着朝廷俸禄,整日游山玩儿水、吟诗作赋,还牢骚满腹怨天尤人。你若不满朝政,何不请我富九爷出面,将那‘疯和尚李忱1’克下龙椅,兴许千年前就共和了。……”
1:李忱,唐朝第十六任皇帝。传说其为躲避宫廷内斗,当了和尚,还假装疯癫,以掩人耳目,后人戏称其为“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