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某不知。总之,成败在天,让他们自己闯荡吧。”
“江门主自己觉得,对得起这一百多位弟子吗?”
江南鹤沉默不语。
说到这里,曾侍郎诡谲地笑了笑:“那么,江门主,若曾某给你指条活路,你可愿意?”
江南鹤一惊。
“愿闻其详。”
“有件事,曾某在此一说,门主在此一听,切勿流传出去。”
“那是自然。”
曾侍郎低声说道:“门主以为,大清八旗军战力几何?”
江南鹤微微警觉起来:“大清铁骑,天下无敌,两百年前就横扫江南,自然是劲旅强兵。”
曾侍郎却哈哈大笑起来:“门主太客气了。自三藩之乱以来,大清国内已上百年没有大的战事,加上大烟流行,八旗兵早已军备废弛,毫无战斗力,以致洋人打来时丢盔弃甲,不敢交战。在我看来,八旗兵,不过是一群衣冠废物罢了。”
江南鹤心想,这些话,大概就是为什么曾侍郎要先屏退左右才与我交谈的缘故吧。
“这事,与我江门活路有何关系?”
“门主不在朝廷,不知道朝中虚实。当年与洋人一战,我大清何等孱弱,朝中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一旦天下再有大乱,八旗兵必定溃不成军,这件事朝中几成定论。如果八旗兵靠不住了,大清江山要靠谁去护卫?”
“小民不解,请大人明示。”
曾侍郎嘿嘿笑了两声:“朝中正在商议一个可能——由各地官员豪绅组织团练,训练地方军拱卫京城。一旦加入了这个编制,从此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吃朝廷俸禄,做朝廷官员。到时候别说上百人,就是上千人上万人,也有吃有住。任时代如何变化,只要大清国在,就有饭吃。我这么说,门主明白了吗?”
江南鹤思索了片刻:“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江门投靠朝廷?”
“不,不是投靠。”曾侍郎狡黠地望了望大院里的兵士,压低声音说道,“是把江门从武林门派变成地方武装,门主从江湖中人变成朝廷命官。从今往后吃朝廷俸禄,得万世功名。再不必愁生计何来,朝廷给江门发钱发粮。再不必抱怨枪炮如何,朝廷为江门配洋枪洋炮。今后便再不必担心世道变故,江门的一切有朝廷作靠山。”
“朝廷自有官军在,怎么会看得上我江门……”
“江门主这话就妄自菲薄了。江门主的武艺世间罕有,江门刺客的绝技天下闻名。这般人才,不正是朝廷所需嘛。何况,我大清国内,满人少,汉人多,要想江山稳固,正需要汉人中的英才之辈为朝廷出力。江门主有绝技傍身,又有江门子弟百人,朝廷早有招抚之意,只是怕江门主认不清天下大势,执迷于江湖恩怨罢了。今日一见,曾某已知道江门主是识实势之人。既然如此,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面前,又何必要擅自放弃五百年的江门呢?将来进九泉之下,面对江门列祖列宗,门主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光耀于世,还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已不复存在了呢?”
这最后一句,直刺江南鹤要害,让江南鹤心如刀绞。
“曾大人的意思是,那些拜上帝会的人,是我江门给朝廷纳的投名状?”
“只要江门主接下曾某这单生意,为朝廷略尽绵力……”曾侍郎悠悠地笑道,“今后,江门主与我曾某人,便是同生共死的官场同僚了。”
江南鹤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却不得不承认,曾国藩的提议对他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如今的他,尚且能凭借江门多年来的积累在武陵城购置这间大宅。但钱总是会花完的,若找不到新的营生,他们兄弟二人也只会坐吃山空。他们二人尚且如此,那些没有积蓄的江门弟子,如今更不知在什么地方挨饿受苦,江南鹤只觉自己愧对他们所有人。何况,五百年的江门,断在自己手里,这份罪孽感他深藏在心底,每每想起都夜不能寐。他去洞庭垂钓,结交江湖豪杰,说到底都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闲下来便要去面对这些心事。但不管他这三年如何逃避,江门这个心结,始终让他愁眉不展。过去,他只能安慰自己,江门陨落是时代使然,任何人也无力回天。但若真如曾侍郎所言,能有一份朝廷编制做出路,至少他对那上百名江门子弟都有个交代,对这个五百年的江门也算有个交代了。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这是件大事,他不敢轻易决定。
就在江南鹤沉吟时,曾侍郎突然大步朝院子里走去。
“胡老爷,曾某带了件宝贝,想请您过目,就当是个见面礼了!”
曾侍郎这句话的声音大得有些放肆,似乎是故意说给院子里的所有人听的。
院子里站了许久的江南虎急忙回到大堂,站到江南鹤身边。他本想询问江南鹤密谈的内容,却被江南鹤抬手拦住了话头。
不知为何,江南鹤的脚本能地跟在了曾侍郎身后,缓缓走到了院子里。
曾侍郎对几个士兵招呼几声,士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向院子里停着的那古怪的器械跑去。
趁兵士们操作的间隙,曾侍郎朝江南鹤走去。他贴到江南鹤耳边,低声说道:“久闻江门主铁指神功天下无双,号称天下没有江门主这铁指接不住的武功招式。不知门主这功夫,生疏了没有?”
江南鹤在心中冷笑一声,低声答道:“自幼苦练的功夫,不敢生疏。”
“今日曾某送您一个见面礼。”曾国藩低声笑道,“不知这个见面礼,江门主的铁指接不接得住。”
他说罢,院子里的兵士们已经布置完成。
院墙边,摆上了一个草木做的人形靶子。那手推车被放置在距离这靶子十步之外的地方,蜂窝一般的“炮口”正对着人形靶。
看到这里,江南虎却不屑地笑了:“看来侍郎大人太轻看我家老爷的见识了。这物件,不过是洋枪洋炮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曾侍郎哈哈大笑:“这可不是一般的洋枪洋炮,这是曾某从东南海贼那里花高价买来的奇货。就连洋人,也没几人见识过这物件呢。”
江南鹤还没说话,江南虎便又插话道:“枪炮就是枪炮,还能有什么别的神通不成。”
曾侍郎却只是笑而不言,只是微微抬手向兵士们下了命令。
兵士得令,开始转动器械后方的转轴。
随着转轴转动起来,只听得霹雳般的轰鸣声如连珠炮般从蜂窝炮口传出,声声震耳欲聋,好似数十个天雷乍起,翻滚不息。鲜红的火舌从蜂窝炮口喷涌而出,又转瞬即逝,如幻觉一般。子弹随着轰鸣和火舌,从炮口小孔中轮流射出,几无半点停顿,把十步外的人形靶打得四处炸裂,连人形靶后面的墙都被砸出点点坑洞。也不知总共打出了多少枪弹,那器械才终于停了下来。刚才剧烈而不间断的轰鸣声让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都回荡着强烈的余震,迟迟不能散去。那蜂窝炮口终于平静下来,此刻冒着灼热的青烟,随着众人耳中的回响翩翩舞动着。十步以外,人形靶已被打到碎裂,碎渣散落在四周,几根残草还在天上飞舞着,未曾落下。没过多久,人形靶后面的石墙竟轰然崩塌,留下一片烟尘。
那器械射出的枪弹,甚至人眼都不能看见。江南鹤看了看那残剩的人形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血肉做的右手,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要江门主愿纳投名状,今后这样的物件,朝廷会为江门备上的。”曾侍郎在江南鹤耳边低语道。
江南鹤不记得曾侍郎后来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曾侍郎什么时候走的。他就这样呆立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天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走到了院子里,开始练功。
他打了一套拳,打完之后却不想停下来,便又打了一套。紧接着又是一套,紧接着又是另一套……
他把自己平生所有的绝学,都在那夜的院子里打了出来,打了许久也不愿意停下,从太阳落山一直打到次日天明。
他总觉得,这一夜如果不把这些招数全打出来,今后,说不定就永远打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