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三更,夜色正浓。
武昌城内,只有巡夜人敲着更锣,四处走动。
城西北角,江水流转之处,有一片江矶,名唤黄鹄矶。黄鹄矶上,有一座高楼,依城傍水而立,远看去好似矗立在滚滚江水之上。此楼,名唤黄鹤楼。只要在长江边上看见了黄鹤楼,来往商船便知道,这是到了长江汉水交汇之地了。
黄鹤楼下,是武昌城里过路旅人必去的繁华地段。即使是这三更时分,楼下酒家仍是灯火通明,燕舞笙歌,好似不夜城一般。
江南鹤从酒楼廊间走过,只见无数红尘客在这灯红酒绿间徘徊喧闹,只求今夜醉死在这不夜城中。不时有人撞倒在廊道边,嘴中呢喃说着什么,癫狂着,不知是笑是哭。
黄鹤楼顶层,有一间包厢,能俯瞰江景,远望晴川。
走到包厢楼下,还未登上楼梯,便听到琴曲声似溢出石岸的江水般流转开来。那是包厢里的歌妓唱着小曲,音色婉转,如风中柳絮。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那词曲缓缓漾开,江南鹤和着这音律,一步步登楼而上。
推门而入,包厢里除去歌妓乐手,只有一人坐在里面。
穿着商旅服饰的曾侍郎。
“曾侍郎这个丁忧,丁得好自在啊。”
几个时辰前,江门旧宅,江南蛟冷笑着讽刺道。
江南鹤微微抬手,打断江南蛟的话头:“我们兄弟今后还要仰仗于人,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这话,是在曾侍郎的仆人来到江门,送上了请帖之后不久说出来的。曾侍郎扮作商旅,来到了武昌城,邀江南鹤三更时在黄鹤楼登楼相会。
“大哥,我与你同去。”江南虎上前说道,“我信不过那些当官的。”
“不必了。”江南鹤笑道,“单刀赴会,才显出我江门气魄。人家都亲自来武昌城了,诚意至此,我们又何苦猜忌人家呢。”
何况,武昌城是江门的地界,曾侍郎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他来武昌城,才是真的单刀赴会,以示对江门的信任。他尚且不怕,江南鹤自然更无怕的道理。
江南鹤从府中取了副夜行牌,独自离开江门,在黄鹤楼下徘徊至三更时分,断定这里没有兵丁埋伏,才终于放心走上楼去。
当他发现曾侍郎只是孤身一人坐在楼里等自己的时候,他为自己过度的谨慎而苦笑了起来。
“都说翠红楼的歌妓湖广第一,今日听来,果然名不虚传。”歌妓走后,曾侍郎捋着胡须,脸上仍是那副和善的笑容。
此时的包厢里,只有曾侍郎和江南鹤两人,和一桌酒菜。
江南鹤微微抱拳,赔笑道:“让曾大人笑话了,小民一介武夫,不通音律,听不出好坏来。”
曾侍郎哈哈大笑:“再过不久,江门主就要做朝廷官员了。这些官员们都爱的东西,门主也要学一学,将来才好跟同僚相处啊。”
江南鹤又是苦笑一阵:“还请曾大人赐教。”
“那歌妓刚才唱的,是《桃花扇》中的一出唱词。《桃花扇》这戏,门主听过吗?”
“有些耳闻,却未曾看过。”
“《桃花扇》讲的,是前朝覆灭之际,江南的一段情事。这戏写的虽是男女,戏里唱的却是家国。那是天下骤变,改朝换代之时,国家尚且风雨飘摇,姻缘又岂能遂人愿。一个人再如何英雄豪杰,到了那时也终究是风中落叶,浪里扁舟。到头来看尽成败兴衰,才知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朝中权贵,许多人爱听桃花扇,听的就是这人力不胜天之叹。刚才歌妓唱的这段词,在戏里本是花脸唱的,气魄雄浑悲壮,听来叫人叹息。但这曲调,换这歌妓唱来,没了花脸那份雄壮,反多了几分哀婉凄艳,别有一番滋味,把一个哀字唱得教人心醉。来一趟武昌,能听到这么一曲音调,平生愿也足矣。”
曾侍郎说得陶醉,却见江南鹤对这些毫无兴致,不禁苦笑半声,抿了口酒,随即换了个腔调,压低声音说道:“江门主可知道,丁忧的规矩?”
“小民祖辈五百年来无人为官,自不知道为官的规矩。”
曾侍郎又笑了笑,仍压着声音说道:“丁忧的时候,是不能宴饮作乐,也不能听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