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周出院的时候罗心雨没有来,连她的司机都没有露面,这让路颀嫣很是意外,心里反倒有些紧张。张正周的父母翘首期盼,脖子都抻酸了也没等到,很是闷闷不乐,这让路颀嫣又是一阵不爽。张正周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表情有些僵硬。几个人来到家里,路颀嫣忙里忙外地张罗中饭,张正周坐在椅子上,盘算着上班的事。张父吓了一跳,忙说:“刚出院就考虑上班,小心伤口裂开。多休息几天,等身体全好了再说。我和你妈几乎吓死,再来一次,你还让我们活不活了?”张正周叹息道:“房租、水电费哪一样不要钱?”张母诧异地说:“房租不是预交了半年吗?才多长时间,下次交还早着呢。”张正周无奈地说:“也就几个月时间罢了,能缓冲多久?家里拿了多少钱出来?我把钱还给你们,你们的钱是用来养老的。”张父不以为然地说:“那才几个钱,用不着你操心,你没事就行了。”张正周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多少钱?别瞒着我,我去医院查得出来。”张母脱口而出:“我们不知道……”张正周盯了她一会儿,恍然道:“后面是她出的钱?”张母躲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地说:“何止啊,前面的钱她也填上了,相当于你的治疗费用全是她出的。这点钱对她来说九牛一毛,她直接说不用管。”张正周恼火地拿起手机,拨通了罗心雨的电话。电话没有人接。张正周慢慢冷静下来,细细地盘算了一会儿。总费用绝对不会低于五万块钱,后期调养需要的钱也并不是一星半点。医生明确说了,他不能劳累过度,不能熬夜,生活要有规律。他必须换岗位,他不能再值夜班了,他也无法再承担车间主任的职务,他经不起日夜操心。五万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卡住他的喉咙。除掉日常消费,用多长时间才能还清这笔钱?
晚上吃过晚饭,罗心雨的电话打了过来。她心情不错,嘻嘻笑着问道:“找我什么事吗?我的手机没有信号,上岸才看到有未接来电。”张正周心里一阵不爽。她出海了!游艇是她的,她想什么时候出海,她想和谁一起出海,都是她的自由,他有什么好失落的?因为出海,所以她没有来接他?可她凭什么必须来接他?张正周悄悄地苦笑一声,讪讪地问起医药费的事情。出乎意料的罗心雨告诉了他具体的费用,随后还把清单发给了他。她放弃了他,在他大病一场之后她果断地放手了!是啊,她没必要抢一个病号,不谈感情了,自然要谈钱。这点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她不再无偿地馈赠他。他的失落被路颀嫣看在眼里,心里多了几分欣慰。她静静地靠过来,淡淡地说:“不就是还钱吗?我多做点事,总能凑够了钱还给她。”张正周没有言语,脸上依然带着失落。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化作流水,他怎能甘心?给他一个台阶,他未必跨不上去,他不相信他跃不了龙门。如今他真的跃不了龙门了,他将终生混迹于平民阶层。
罗心雨下了游艇,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开着车跑到山顶上,点了一份冷饮,悠闲自在地品尝着。罗飞扬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订了回法国的票吗?回来了就在国内多呆些日子,展销会还早着呢,不急于这一时,除非法国有个可爱的男孩等着你。”罗心雨脆快地笑了一下说:“可爱的男孩多着呢,排着队等我。不过我暂时不想回去,我要等结果,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爸爸,你说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会不会怪我拿不起放不下?过去的事情了,做个了结,开始新生活,不好吗?”她的脸色倏尔变得凄怆。罗飞扬微微低了头,轻叹道:“她不会怪你,她懂你的心思。”他的话戛然而止。没有说出来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出不来。此次出海,罗心雨没有约其他人,她给自己设定了冷静期吗?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她的感情归属,她需要重新规划她的未来。
过了几天,张正周基本上恢复了正常,拆了线,回到公司上班。主任见他脸色红润,笑道:“到底是年轻,恢复的就是快。开工吧,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张正周勉强嗯了一声,在车间里转了转。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陌生号码。他漫不经心地接听,里面传出罗飞扬的声音。张正周心里一紧张,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连忙抓紧了,跑到车间外面。罗飞扬的语气很客气:“晚上有空见个面吗?就我们两个。”张正周迟疑着,不敢答应他。罗飞扬淡淡地说:“我是以小雨爸爸的身份约你,你不会让我求你吧。”张正周期期艾艾地说:“在哪儿见?”为什么被他牵着鼻子走?他不知道。可怜一个爸爸的爱女之心?罗飞扬避开罗心雨,能跟他谈什么呢?
张正周来到包间,果然只有罗飞扬一个人。罗飞扬见到他很是客气,示意他坐下。张正周勉强坐下,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罗飞扬微微一笑,竭力掩饰着心里的慌乱,淡淡地说:“我是瞒着小雨出来的……法国是个浪漫之都,有着众多的文物古迹。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巴黎,小雨陪我转了很久,我很喜欢巴黎,当然我更喜欢身在巴黎的小雨。我们很久都没有好好聊过天了,总是心里拧着一点疙瘩,谁都不愿意主动开口填平沟壑。那时我们谈论了很多,重点谈起了她妈妈临终前的遗愿。她妈妈希望她不要把仇恨记在心里,希望她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她原本是想放下的,可是……你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我始终不敢面对,可是不面对不行,她的心结必须打开。我不能依靠别人打开,只能我自己打开。我主动说起了我的后悔,我想好好地弥补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我有心无力。她缺失的爱已经缺失了,我只能尽量陪在她身边,看她一天天的郁郁寡欢。她有一些朋友围在身边,她喜欢交际,她的性格就是喜欢很多人围着她转。当然她是否真的开心就不知道了,她藏的很深,我无法了解她的真实想法。她上次回国的时候曾经找过你,我很想知道她跟你说过她的苦闷吗?我只想知道她的苦闷,我别无他法。她有心事会跟你说,她在法国几年她无人可以倾诉,她只会告诉你。”罗飞扬静静地看着张正周,一脸的期待。张正周不知如何是好。罗心雨倒是说起过她在法国的不如意,他选择性屏蔽了。她有的是钱,有的是追捧者,跑到她面前卖什么惨?罗飞扬轻叹一声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就算是你不说,我也大致能猜的出来。你没有当过爸爸,不知道爸爸对女儿有多疼爱。小时候怕磕着碰着,上了学怕学习不好,长大以后怕找的对象不合适,结婚以后怕遭遇坏女婿。脸色一不好,心里就犯嘀咕,开心了,自己跟着开心。只要活着,就一直为女儿操心,尤其是曾经闹过别扭的,更是心里憋着一股劲,搅得人不得安宁,总想着要解决矛盾。她和她妈妈关系很好,有话都会跟她说。我忙着赚钱,只知道给她钱,却不明白钱买不来亲情。我努力修复关系,她慢慢地接受我了,不过有些话她还是不肯说。她宁可和小玳说,都不跟我说。我承认我很失败,可我想当个好爸爸。你生病期间她一直想去医院陪你,不过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去,我想她是想放弃过去,毕竟人总要向前看。至于她能不能放弃肯不肯放弃,往往和她的意志相左。昨天我们两个出海玩,她很少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开船。她究竟在想什么?我看不透她的内心。我到处想办法,我甚至想通过小玳了解情况。小玳劝过她,人没必要和自己赌气,为了赢而赢,还是为了一生而赢?这个问题她得自己解决,也许刚开始的时候她带着赌气的成分,但是现在她在认真思量。我不会左右她的意志,更不会强求你的意志。法国那边急需人手过去,她不会在国内耽误太久。她一走,我的心又悬了起来,一辈子还不完的债!你的经济不宽裕,钱的事不用操心,根本就用不着你还。小雨的心思我猜的出来,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勇敢的放手。不过她是真的想放手还是强迫自己放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罗飞扬的话久久地回荡在张正周耳边,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似乎在暗示什么。他哪里不清楚罗心雨的心思,法国那边急需人手,分明就是他抛过来的橄榄枝。他用利益诱惑他,一如罗心雨曾经许诺过他的高管。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这是一根救命稻草,是他上升的通道。在国内做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还是去国外大展拳脚?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他默默地站起身来,罗飞扬随即也站了起来,微笑道:“我送你回去。”张正周脱口而出:“不用了,罗叔叔。”话一出口,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一向是很官方地称呼他罗总,这句叔叔赤裸裸地暴露了他的心思。罗飞扬作出一副很平静的表情,甩了甩车钥匙。张正周眼馋地看着车钥匙,暗自琢磨着豪车别墅的标配。罗飞扬全都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嘀咕。张正周会不会是看在富贵的份儿上才回到罗心雨身边?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公司是罗心雨掌控的,她全盘继承了他的精明,她自然会明白怎样协调感情和金钱。婚姻是漫长的相处,知道开始并不代表知道结局。婚姻中变数很多,究竟变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准,只要把握住底限就行了。谈感情可以,谈钱?就得竖起浑身的刺,套上厚厚的铠甲了。
回到小区,路颀嫣在门口默默地等着,看到张正周从罗飞扬的车里出来,热情地冲罗飞扬挥手,满面笑容地转身过来。路颀嫣敏锐地躲了起来,她不想当场拆穿他。其实拆穿与否有什么重要的?他迟早会离开她,她担惊受怕,生怕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它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张正周一场大病掏空了他们的积蓄。罗心雨的钱还不还?不还,男朋友慢慢归她,还,男朋友还是慢慢归她。他们熬不到结婚,她家要的彩礼太高了,张家拿不出来。现成的富家女不要彩礼,还陪嫁钱财和前程,谁会不拼命地凑过去?罗心雨给他开出了什么条件?她懒得多想,她也不愿意费那个脑力。他们迟迟没有见家长,以后也不用见了。也许部门经理的儿子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他看她的眼神有那么几分热切,至少他家拿得出彩礼,至少他的条件能让她的父母欣然接受。
路颀嫣赶在张正周前面回了家,平静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借助于拼命刷碗来掩饰她的不安。张正周的父母拾掇好了包,准备明天早上坐车回去。看到张正周很晚才回来,不悦道:“怎么刚好就不注意休息了,你不要命了。公司里有那么多事情吗?少了你,公司就不运转了?”路颀嫣把水龙头关小点,偷听他们的对话。张正周勉强笑了笑说:“朋友聚会嘛,不好意思不去。说的时间长了点,以后会注意。”路颀嫣嘴角歪了歪,压住想破口大骂的冲动,默默地继续收拾厨房。虽然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但是她深深地爱上了这栋曾经充满温馨的小房子。心在人就在,心走人已走,就把浪漫的记忆一起带走吧。
张正周的父母睡下之后,张正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路颀嫣静静地听着他的辗转反侧。她悄悄伸了手搭在他肚皮上,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不象平时那样拥吻她,他的心飞到罗心雨那儿去了。路颀嫣舍不得收回手臂,就这样一直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许久之后她静默地睡着了,脸上犹自挂着泪珠。张正周微微扭头看了看她,替她抹去泪珠。她在他心里住过一段时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爱他,爱的浓烈爱的卑微,她是个好伴侣。只是理想和现实有差距,在他的胸腔里有一颗不甘平凡的心,有一颗想俯视下层的心。这一切只有罗心雨能给他。罗心雨的热情能持续多久?每一段感情都起始于热烈,终止于厌倦,他能从中获得多少想要的东西?开头和结局之间隔了多少步?不管是近在咫尺还是遥不可及,他都要努力尝试走上楼梯。趁着感情热乎把握人生,即使以后没了感情,还有一段辉煌的人生可以让他骄傲。
早上起来,张正周送两位老人去车站,路颀嫣把他的东西挑出来。他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从原来的位置拿下来,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她痴痴地看着,迟迟不肯打包。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把有关他的记忆都封存了。张正周回来的时候,默默地看一眼,不知如何开口。路颀嫣把他的东西塞进包里,淡淡地说:“有些东西你可能用不上了,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反正我就收拾了,你想扔就扔。照顾好自己,当然,她会好好待你。当然,如果她不好好待你,你也回不来了……当然,她自然会好好待你,我知道她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你……”她越说越语无伦次,最后说不下去了,掩面丢下手中的物品,转身趴到床上。张正周追过来,无言地注视着她,伸出手放在她肩膀上,又敏感地缩了回去。路颀嫣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泪眼朦胧地盯着他,恨恨地说:“如果她只是有钱,我可以鄙视她;她有钱有感情,我输得彻头彻尾。”张正周咬着嘴唇说:“对不起,我……”他的手机响了,路颀嫣听着他说“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就可以走”。他接完电话,没有再说话。他忽然失去了勇气,他不敢承认他的野心。其实他说不说的并不重要,路颀嫣自然明白他的选择。她到底是很了解他。甜蜜的时光涌上心头,他几乎后悔了。放手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正周打开门,罗心雨的司机进来拿东西,脸上写满了殷勤二字。路颀嫣退到一边,机械地看着他们走出房门。张正周转身想和她告别,她冲他挥挥手,与他的视线错开。这一错开就会错过一辈子,可是她不得不错开。她的人生终究无法再和他相交,就此别过吧。他们下了楼,路颀嫣疯狂地跑到阳台上,痴痴地注视着张正周的背影。他钻进车里,车子发动了,驶出小区,消失在远方。路颀嫣扒着阳台,久久不愿离开。
车开到别墅,张正周下了车,走进大门。翁雪雁和罗心霜在门口玩,一看到张正周进来就起哄:“姐夫来了。”张正周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地走了进来。罗飞扬热情地招呼他坐在沙发上。沙发坐起来特别柔软,舒服得张正周都不想起来了。阿姨端上水果,脸上也挂着殷勤。许映秋微笑着说:“马上开饭,小雨马上下来。”阿姨把他的东西提上楼,张正周紧跟着过去。罗心雨的卧室门开着,但是她不在里面。阿姨推开隔壁的房门,罗心雨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她在帮他清理衣橱,里面挂了一些衣服。张正周自惭形秽地打开包,把衣服拿出来,迟迟不肯挂上去。罗心雨抢过来,替他挂上。衣服上散发着廉价洗衣液的味道,她吸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张正周在卫生间里把洗漱用品摆放好,罗心雨靠在门框上,幽幽地说:“还带了其他东西来吗?”张正周忽而紧张起来。他自然明白罗心雨的意思。他抖了抖身子,轻松地说:“带了对未来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