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见他言语恳切,说话结巴,像个淳朴农村人,懒得再啰嗦,往往就买了。
他买的水果子中哪个是有虫眼的、哪个是有碰撞伤的,哪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甚至外表光鲜内里烂了的,他都清楚。他会看客人的情况,帮着客人挑选,将好看的亮给客人过目,也乘机将质次的捡进塑料袋的底部。如果看起来像走亲戚的陌生人,那就多择些质差的,如果是常来的熟人,则不择或小择一些。
许多看起来憨厚、淳朴的人,其实不乏聪明与狡黠,他也如此。
不差称,是他水果摊的一大特点。是他值得宣传的手段,他的这一作法是有渊源和故事的。不差称的同时,收钱他会对熟人抹个零头或者再送一两个别的新鲜小果子,说“您家尝,尝”等。这是他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诀窍。
早些年,生意人差称凶,百姓对此敏感时,他干脆用水果箱的纸壳写一个牌子:“差称!是龟孙子!!”
这牌子天天立在摊儿上,生意似乎就要好些。
只是他小时候家里困难,只读到小学生四年级就辍学了,写出的毛笔字不敢恭维。但这个“龟孙子”的牌子他却隔几天就要新写一个,因为纸壳子折烂了,或者风吹走了。久而久之,这几个字他练熟了,写的像模像样了起来,有老乡说他这几笔字春节回家可以写对子呢。
后来,他对牌子做了改良、迭代,就简简单单、龙飞凤舞三个字:“不差称!!”
张志雄用家里坐机电话打的,他问:
“小波吧?孩子还好,好吧?哦,他在专门的婴,婴儿房?嗯好,好呀~那个,孩子起了名,名字字么?哦,有几个还没,没定,我和你妈才,才说,她说要不然就叫个家,家宝,叫小,小小宝也行。对,这是小,小名,总理不也是叫温,温家,家宝么?大名你们再,再取,定了名字过几天去开,开发区给伢上,上户口,正好这个元旦没,没去陈叔叔家,顺便一起去。哦,你发短信报、报,报喜,也跟陈叔叔发,发了吧?哦那那好,你妈,你妈跟你说话——”
张志雄所说的“陈叔叔”是指陈继先,陈继先与其唐哥陈继良,都与张家交集颇多,关系也很复杂。张家能与陈继先攀上交情,是经与张家交际更多、关系更复杂的老乡马知元介绍的,马知元与他家早年来往很多,渊源深呢。
而陈继先,对于张小波而言他是恩人。他的户口、他媳妇章秀荔的户口都是陈继先帮忙解决的,没有马知元和陈继先,他俩及新出生的孩子不能成为城市居民。
当时,单位为职工办理武汉市的社保、医保和公积金,包括妇女生孩子的生育保险,都需要职工本人有武汉市的户口,以此前提。
所谓城市户口或城镇居民户口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的说法,在法律上应该是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的二元区分。城市人的户口既有占多数的非农业户口,也有原来郊区的农业户口。但整体中国,非农业户口仍是主流,虽然现在有越来越多的非农户口性质的人从小就生活在城市之中。
张小波、章秀荔那时如果不是武汉市的非农业户口,不但医保社保办不成,孩子读书也有问题。那时生孩子上户口,一般是随母的。章秀荔的户口在农村,没武汉户口的孩子在城里读书要交借读费和赞助费,好的小学六年要两三万,而初中、高中会更高。当然,也有不需要借读费或借读费少的学校,一是这类学校少,交通不一定方便;二是教学质量也让人担心。孩子的教育是一辈子的事,怎能当儿戏?
通过陈继先,张家在张小波小时候花费一万元为买了武汉开发区的非农业户口,之后又调到中心城区,从而让张小波名正言顺地在武汉读书、就业,与普通城里人无异。
结婚前,章秀荔在汉阳郊区的一家高尔夫球场做行政工作,那是一家台资企业,待遇还不错。台资企业比较讲法规,单位为员工提供医保社保等正常福利,却因章秀荔是农村户口而不能办理。能享受的福利不能得到,并使晚年退休金要少拿一些,是个缺憾。
通过马知元帮忙出谋划策,陈继先再次出面,马知元又找来他公安局的老关系从旁协助,以“夫妻投靠”之名将章秀荔的户口从农村转到了开发区,终于有了”非农户口”,不但解决了她的医保、社保问题,又将她的户口从开发区迁到中心城区,让孩子的城市户口和读书等问题都顺利解决了。
好些年后,随着改革开放,人口流动越来越多,跟户籍挂钩的社保限制政策被取消了,这是当时的人们没料想到的。
那时,农村人的农业户口进武汉,转成非农业户口,堪比登天。户口的城乡差别,是政策划出的巨大鸿沟。幸亏有马知元、陈继先等人帮忙,更赶上在改革开放中户籍政策的逐步松动,张小波一家人都成了武汉人。他们无论是在待遇上,还是心理上,都自我感觉是大都市的人了。
他们家花了近二十年的工夫,才终于填平了城乡差别的鸿沟!
此时听筒换了声音和频率,节奏明显快了:
“小波呀,生了儿子,你和你爸都高兴啦。奶粉钱?一起奋斗嘛,反正你爸挣的钱他自己花不了几个,我也用不了他的钱,你俩多孝敬,他就多贴你们喽。你哥灵火在上海还不错,他有陈伯伯,也有房出租,我花他们的就够。再说,说不定秀荔的奶水足呢,还是母乳好。说起来,你小时候奶不足,那时你爸刚来武汉做生意不久,买不起好奶粉,就用奶粉掺麦乳精兑米汤喂你,你现在不也长得人高马大?好,不说这些,孩子肯定要营养好。”
他妈叶秀枝的话如开闸放水一般,开了口就不住似的,她又说:
“二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我们从医院回来碰到房东,我们跟房东谈好了,送咱孙子一份大见面礼!对!你想买的房子,按你的意思还了价,谈好了!房东昨天晚上说回家商量,刚才打来电话说同意了!”
“那是37万?不到5200一平,零头抹了?”
“是呀。房东是净得,啥都不管。说好的哈,首付、中介费和手续费我们出,你们才生孩子,你们不管,但今后房贷你们来。总共给你们15万,你爸手头的钱还不够,我还得帮你去借,别哄你妈,我也未必办法多。这两年帮你哥带孩子,我也没收入,想办法吧。”
“嘿嘿,好。”电话这头的张小波笑出了声,高兴了。
“听说温州团又回来炒房了呢。房东也说,要不是他儿子年后出国留学,他还想再等等呢!现在你们儿子也生了,秀荔的户口也来武汉了,在武汉占稳了脚根,你们俩要好好过日子哈。几年前你哥在上海买首套房,我们也是凑了十五万帮他一起首付,这个数也给你,一碗水端平了。不说了,我要去菜场买几只土鸡和鸡蛋,等下煨了鸡汤送来,秀荔睡醒了过早,你到街上端点什么,怕她没胃口,汤汤水水好些,你把伢招呼好!我中午前送汤来!”
生了儿、买了房,双喜临门啦!
看来我得跟章秀荔说下,对爸真得好点,还贷还得他做生意帮衬呢。
再说,如果我们过生活他也帮衬点儿,我们就能攒点儿私房钱,过几年或许能买辆车呢?那就儿子、房子、车子都全有了!哈哈。
挂了电话,张小波窃喜。
但,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张小波想好了好多个名字,就差姓张名飞字翼德了。
昨夜在产房外,他又想到了云逸、晓飞等几个,不知哪一个名字更好。
他想,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哪一个更好却没有标准,万一不行抓阄定一个算了。
但姓呢?姓张是肯定的,但想想,却也不一定呀。
而且前几天,章秀荔在卧室里看电视,跟他说:“我是独生女,也不能超生,”——她不知道将来某一天她会为合法的生二胎再遭一回罪——她说接着说:“咱孩子姓名要是在姓张的后面把我娘家的姓也带上就太好了,叫张章什么吧?张章一郎或者张章大伟?让我爸也高兴高兴?”
“张章一郎?也可以哈。”小波附和道,他想“张章”不成新创的复姓了?
“但是,我觉得,要是姓杨的和姓柳的结婚生孩子,名叫‘杨柳依依’,那真诗一样的,一郎什么的,咱们太学姜文了吧?我听奶奶说,她当年差点被小日本强奸,我是不会叫什么一郎、太郎的!”
他好像看哪本杂志上说姜文的孩子叫姜大郎、太郎什么的,他扯上了亲日仇日的民族大义,章秀荔就没好接着说什么。
孩子起名,还是当爸的最有发言权的,他想。
只是,我自己到底姓什么,这似乎还是个问题叫。
这是一个张小波从懂事起,就一直困扰他、让他自卑的问题。从他知道章秀荔怀孕后,忽然间就放大了,梗在他心里,
但他不敢去问爸妈,他知道这个事问不得。
他懂事后,有时自问:我到底是我一直喊爸的张志雄的孩子呢,还是那位“恩人“、多次热心帮咱张家的马知元的孩子?再或者,我爹是那个上海的男人,跟我妈一辈子纠缠不清的,叫陈继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