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琼宇的高中语文老师叫周鹊。周鹊出生在农村,父母一辈全是靠种田为生的,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连同周鹊的名字,都是抬头看见一只喜鹊鸟后,随口扯得。但他们却知道知识能改变命运,拼了命得供周鹊进县城上学。周鹊也很争气,高考过后,变成了全村唯一个大学生。
他背井离乡,两手空空,怀揣着对未来的期许和不安只身来到S市。
往往一无所有的人,发起狠来才会有股飞蛾扑火地劲儿。每每天还没亮,周鹊已经起床学习。宿舍里靠墙最里的一张床总是空的。
他像刚刚摸到金字塔边的小人,如同跌入深海便抓住浮板的溺水者在自改命运。
后面的一切便是顺理成章的。周鹊以极优秀的成绩从A大中文系毕业,同时被市五高中递了橄榄枝。
他就是在那里认识季琼宇的。季琼宇那会儿反倒是个有些乖戾的学生。青春期的反叛在他身上格外明显。他厌烦学习,不是翘课就是睡觉。周鹊往他家打电话,季琼宇就捏着鼻子,学他老爸那故作深沉的声音说:“周老师啊,季琼宇生病啦,发烧烧到三十九度五,要变成戆大(傻瓜)了。今天不来上课啦。”
季琼宇学不来他爸的精髓。他爸说话确实喜欢上扬尾音,但他爸烟抽得凶,声音时常嘶哑。而季琼宇的声音很干净,带一股少年人独有的元气,就算是刻意压嗓,一听也就露了馅。
周鹊在电话另一头不忍一笑,他清了清嗓故意说:“这样啊…季琼宇,你爸就站在我旁边呢。”
“……啪!”电话被猛然挂断,耳朵旁只剩下冗长急促的盲音。
周鹊失笑般地摇了摇头,一旁的季立文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总是这样,一礼拜总得逃一次课。回回都得模仿您。”周鹊转身给季立文倒了杯水,季立文连忙伸手去接。
“这个浑小子,我回去就抽死他!三天就得打一顿!三天不打,第四天他就皮痒了!”季立文恶狠狠地骂,他下意识地猛喝了一口水,结果因为喝得太急,水呛进了气管里。
“咳咳…”季立文一瞬间涨红了脸,他躬身曲背,手抓办公桌沿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鹊见状连忙替他顺背,季立文几次摆手说没事。一张脸半红半白,像开了染房。
这家人都挺有意思。周鹊心想。
季立文是个真男人,说揍就揍。季琼宇经过连续两天的皮带伺候以及——不读书将来就去捡垃圾等种种言语恐吓后,忽如一夜惊坐起,再也不敢逃课,尤其是语文课。
他见了周鹊便想起被他爸支配的恐惧。如同老鼠见了猫,鸡见了黄鼠狼。一副膏药贴到痛处,变得说一不敢说二。
一来二去地,季琼宇反倒成了同周鹊最熟悉、最亲昵的人。等到季琼宇高中毕了业,仍旧与周鹊保持联系,一年总会回学校看望一次周鹊。
而周鹊在那几年里,人生也随之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他同邻校的女老师相爱了。爱情如天雷勾地火,来势汹汹,情难自控。
周寄北的出生是一个意外。随之而来的现实—地位的悬殊、家世的门户不当、飘摇不定的不安感抵过所谓的海誓山盟。在一起很难,分开却很容易。
周鹊也头一回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被生活棒头当喝的滋味。它不是平静如水的,是死水微澜的。有时候还带着滂沱大雨,狂风怒号打得你措手不及。
你以为是你在过生活,实际上你已被生活手刃数次,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
周鹊带着周寄北回了农村。他最终还是没有被这座城市所接纳,虽然人人都说五光十色潋滟好,他却只见到了冷漠同残酷。
季琼宇似乎也和他断了联系。没了手机通讯,邮政又时常将信件弄丢。时间久了,好像双方都忘了彼此。不刻意提及,也已无处可寻。
但殊途同归,相逢也许还真曾相识。
季琼宇大学毕业后,就接盘了他老爸的公司。浑小子长大了倒也拎得清了,分得清主次了。年纪轻轻,做起事来倒还有一套,摆得平下面的人,也压得住董事会那些老人。季立文宣布即刻退休,要回老府颐养天年。
季琼宇哀嚎无果,一人拆成十人用,早上刚从广州回来,这会儿又急急忙忙往别市赶。
“季总,委屈您坐这车了。农村不比你们S市,条件艰苦了些。”
季琼宇坐在大蓬车里,车子随着泥泞路不断颠簸,车内空间狭小,腿脚都难以舒展。不过季琼宇倒是一声都不抱怨,他好脾气地笑笑说:“没事,穿过前面那条路就到了吧。”
“对,马上就到县城了,我们的人会送您去机场。”
“好。有劳了。”季琼宇扭过头看路边,眼睛快速地掠过。周边的电线杆东倒西歪,上头油漆斑驳,枯树横了半截在路中间,烈头烧得火辣辣的。
季琼宇刚准备收回视线,忽有一人从马路对面经过,这人穿一件有些粗制滥造的棉麻衫,人很瘦,像张纸片,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怕是来阵风就能被吹倒了。
季琼宇歪了歪头,阳光刺着他的脸,导致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他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于是他抬手敲了敲司机的椅背。
“对不起师傅,麻烦您停一下车。”所有人都一愣,司机抬眼扫了下后视镜,确认后面安全后,推着方向盘在路边停了下来。季琼宇似乎很着急,车子刚一停,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几步快速穿过马路,等他跑到那人面前,他忍不住惊呼:“周老师!”
周鹊猝不及防地抬头,他表情一怔,瞳孔急速收缩几下,他迟疑片刻才抖着嗓子说:“……季琼宇?”
“周老师!真的是您!”季琼宇很是惊喜,周鹊也难掩激动,他扯过季琼宇的手,忍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嘴唇皮微微泛抖,眼底一下子便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