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罗绮,任微敛起了笑意,鼻子里发出重重一哼。
听到哼声,云若终于转过头来。
一位皮肤白皙,面容娇美的华服少女站在百步之外,身着金红银丝牡丹菱稠襦裙,外披浅桃红云纱帔衣,发髻高挽,珠围翠绕,半身隐在假山之后,一截银丝披帛垂在足尖。
看到云若视线扫过来,任微娇美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不禁懊恼方才的失态。很快,她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昂起头颅,面上端出得体优雅的微笑,一派端庄地朝云若二人款款而来。七八个婢女低眉敛目地拥在她的身后,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云若一看这排场气势,不由揣测起对方的身份。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后窥视,也不像有教养的士族女所为,这两日也没听下人禀告有客来访,必是府内之人。
会是谁呢?
正疑惑间,耳边传来寂春低低的嗤笑,还有一句似有若无的“东施效颦”。
不知是否听到,任微脸上笑容一僵,步履也有些不稳,身后那些婢子一个个垂首敛目,看不清表情。
云若睨了寂春一眼,有些歉意地朝任微点点头,正要开口,寂春已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提醒:“女君,这是微娘。”
“阿微姐姐?”原来是大总管任忠之女。
任微走到云若面前,那些随侍的婢女不敢上前,侯在十步之外。
“阿若,你回来了。”任微人站得笔直,有一种大家千金的气势,语调和她已然恢复的表情一样温婉。
“阿微,你当向女君行礼?”寂春在旁一脸严肃。
对寂春的话恍若未闻,任微依然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位贵女:皎月般美丽的面孔,恬淡娴雅的气质,一身浅蓝裙衫简单又随意,却不失精致华丽;发髻轻挽,头上斜斜地插着一根金钗,没有其它赘饰,只是那钗上的珍珠有龙眼那么大,宝光流转,夺人眼球;晶莹细润的珊瑚珠子串成长长地流苏垂下来,色泽比之牛血还要艳红三分,轻轻晃动之下,发出细碎的轻吟,几乎要撞上蝶翼般卷翘的长睫。
那是……先夫人的首饰!
她戴的居然是先夫人的首饰——那是将军云措为先夫人亲自设计,还恳求先帝下旨,延请宫内司珍坊最好的御匠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完工的珊瑚明珠钗!
它还有个清贵的名字——白露红彤。
那曾是她做梦也想得到的东西,她一直以为它随先夫人一起埋进了云家的墓地里。
“是,阿微姐姐,我回来有几日了,只是一直呆在房里,不曾出来。”见任微对着自己的发钗发呆,云若清浅一笑,朝她友好地点点头,对她的失礼未置一词,只有寂春在一旁一脸忿然,撇嘴不言。
云若并不看重这些繁文缛节,再说任微的身份也不是一般的下人,她是将军府大总管任忠的独女。
任忠曾是父亲的贴身亲兵,后来在战场上替主子挡了一箭,落下疾患,再不能上战场,而他又不愿离开故主,便留在府中做了总管。他的女儿就算称不上主子,也绝不能算作婢仆,事实上,比她早出生一年的任微在吃穿用度上和云府的主子们一般无二,而任微自己也向来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容不得他人置疑。
至今,云若还清楚记得四岁那年上巳节前夕,母亲请来天工绣坊的人为云若他们制衣的情景。
任微比云若大上两岁,已到了懂得爱美的年纪,挑选布料花样最是积极。裁衣量体时,有个嘴快的仆妇笑道:“阿微好样貌,好身段,郎君和夫人皆欢喜你,不知的人,还以为是这府里的贵女。”虽是赞赏之言,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惋惜,甚至还有些许调笑之意。小小年纪的任微不服气地道:“我父亲乃正六品折武校尉,我本就是官宦之女,尔等不知么?!”在旁一干人等皆以袖掩口,瞪大眼睛,惊呼:“原来是折武校尉家的千金,失敬,失敬!”言罢,众人皆笑起来。官宦之女没错,可是在见惯了大富贵的云府下人眼中,这委实算不得什么。任微一跺脚,在众人哄笑声中冲出房去,地板被蹬得咚咚响。
三日后的上巳节,任微穿上了绝不输任何一位世家贵女的贵质华服,带了十几个仆妇婢女出门踏青。
当她爬上那辆雕梁画栋,镶金嵌宝的马车时,比云若小一个时辰的云田吸着鼻涕,羡慕万分地对云若道:“阿姐,我也想去踏青。”
云若摇摇头。
云田委屈地埋怨道:“我不是故意弄坏献给太后娘娘的绣品,我进去时,那屏风已经坏了。”
云若拍拍他的脑袋:“阿姐知道,母亲也没有怪你。”
“母亲若是不怪我,为何还要罚我抄百遍佛经,怎么抄得完呢。”云田不解地问。
“母亲不是说了,抄写佛经可以修身克欲、静心养气,可通晓世事,可洞悉人心。你要是嫌累,阿姐陪你一起。”
云若一知半解地复述,云田似懂非懂地点头,姐弟二人牵手进了将军府大门。大门阖上前,云若回头,看见马车后的帷裳晃动了一下,车壁上镇国大将军府的标记在日头下熠熠生光……
任微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白露红彤上收回,捧起云若的手,满面柔色,另一手抚上自己的襟领,硬生生挤出一丝哽咽:“阿若,回来就好,在外头吃苦了吧?”
“不苦,只是吃住没府里讲究罢了。”
毕竟十年未见,有了些生疏,这般与任微肢体接触,即使对方是个女子,云若还是有些不自在。而且说到吃苦,云若自己并不觉的,便无谓地笑笑。
岂料,任微美丽的杏眼瞬时泪光盈盈,柔美的身躯也轻轻颤动起来,鹅黄的云纱帔衣在阳光折射下流光溢彩,衬得抚在胸口的纤手白皙如玉。她摇摇头:“妹妹必然吃了大苦,否则怎生得如此纤弱?既然回来了,就要好生养着才是。”
云若笑着称是,有些话再三强调也没啥意思。一回头,只见寂春眼角觑着任微,一脸鄙夷。
这妮子,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云若有些好笑。
任微慢慢停止了流泪,抽出一条锦帕拭着眼角:“阿若,菡萏苑可还住得惯,下人们伺候得可周全?若有不称意,尽可差人告与我知。先前我去了城外的庄子巡查,未能赶回照顾妹妹,心中着实有愧。”
由于刚刚哭泣过,轻柔的声音略带着哑意。
这样的关怀之语换成是旁人,听来自是暖心,可是进了云若主仆二人的耳朵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至少现在云若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客。她不是傻子,不是没有看出任微貌似关怀的举动之下隐藏的轻慢和算计。
即便过了十年,依然物是人依旧呢。
云若顿时感到兴味索然,她垂下眸子,把手抽了出来。一旁的寂春早已忍不住,出言讽道:“微娘此言何意,府中有甚不妥,女君自会定夺,何需你越俎代庖?”
任微一笑,并不理会寂春,朝云若柔声道:“菡萏苑临水潮湿,布置也早不是京中流行的样式,不若另选院址,妹妹好住得惬意些。阿若你离京久了有所不知,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关,阿田也去了尾南山求学,府中主位空置,众仆难免耍滑懈怠,主子不忍苛责,他们自是越发无状。若是妹妹为那些卑贱之人受了委屈,姐姐岂能安心?”
既然人还是那样的人,云若便也懒得虚以委蛇,她微微一笑道:“姐姐何来此言,菡萏苑是将军府主院,是父亲为母亲亲自设计布置,亦是我幼时与母亲居所,如今那里一切皆未有变,乃亏了忠叔和顾嬷嬷多年照拂,云若很是感激。”
广袖拂过雕花精致的栏杆,微挑的眼角下流出一丝冷意,缓缓道:“妹妹承循母训,不愿以偏狭之心揣度他人。我大将军府治下宽厚,赏罚分明。然世间总有那些营苟小人,不安其分,心怀叵测。若无事则相安,若平白生事,累及云府,妹妹必不能容他!”
她侧身负手,面朝清波绿海,神色清淡,语气随意,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如高山厚积之冰雪,几欲蓄势而下。她斜斜地瞟过来,眼角挑起似笑非笑地弧度:“如此,姐姐可安心了?”
任微觉得身上窜起一股寒流,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一时间,面色白了起来。她倒退一步,顺势要坐到地上,候在不远处的婢女们一拥而上,扶住摇摇欲坠的任微,擦汗的擦汗,顺气的顺气,闹哄哄一片。
寂春嗤地笑起来,瞅了面色清凉的云若一眼,站在一旁环臂看热闹。
“这是怎么了?”一道隐含威严的中年女声突地插入,四周立时一静。众人看去,奶娘顾氏挺着胖嘟嘟的身子,一脸怒容地立在廊下。
任微扶着婢女的手站稳身形,垂首敛目不语。一婢小声禀道:“日头太盛,微娘久站,力不能支。”
顾氏走上前,朝众婢冷眼一扫,最后将目光定在任微脸上,眯起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忽地嗤道:“我倒不知,阿微竟如此娇弱。你日日与一众贵女交游,风雨不怠,可不曾提过身体何时有恙。我可听说城南撷秋苑都成你的私宅了。阿微,任忠把你教得真好!”
这样明晃晃的指责,简直无视她和父亲的脸面!
任微面色愈加难看,苍白当中透出一抹青黑来,还隐隐有抹羞红,恨不得将眼前的老肥妪踹下湖去。
她抬眸朝云若瞧去,只见她依然面色淡淡,无惊无怒,仿佛一切早已了然。这种态度比大声嘲讽挖苦甚至羞辱更让她气恼,更让她愤恨!凭什么?就凭你是云府唯一的嫡女吗?这个认知让任微不由攥紧了帕子,嘴唇几欲咬出血来。
此时众人皆屏息僵立,不敢言语。顾氏是先夫人心腹,又是云若姐弟的奶娘,地位几与任忠持平。任微再愤恨,也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顾氏,她清楚以自己这等似主非主,似仆非仆的身份,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服软。
她闭了闭眼,狠狠掩下心头愤恨,哑声道:“嬷嬷说的是,是阿微无状,做事有欠考虑,还累及父亲名声,阿微惭愧。”
说完这些话,她又转向云若,缓缓地屈身一礼,道:“妹妹,是姐姐僭越了,妹妹大人大量,能不能、能不能原谅姐姐这一回?”
迅速调整状态的任微睁着蓄满泪水的杏眼,期盼地瞧着一脸淡淡的云若,仿佛只要云若回答一个不字,她就会被打击得立时软倒在地。
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她就算再不甘,也只能放下自尊。如果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何必在明面上与她计较。任微努力维持着一脸凄楚,不时地哽咽抽泣。
云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眼前闪过一幕:甜美可爱的小姑娘看到自家兄长被划伤的胳膊无动于衷,甚至嘲讽地指责他们玩得又脏又乱,转头又在长辈们面前抽噎哭泣,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兄长自责不已。两眼哭得红红,娇美的小脸蛋上满是泪痕。结果当时在场的孩子,闯祸的云田,旁观的自己,不顾自己受伤欲为他们遮掩的男孩儿都受到责罚,只有那个告密的妹妹受到长辈们的一致称赞,小小年纪就淑名远扬,在天都一众贵妇当中口口相传。
这副凄楚可怜的模样与她何其相似啊!
云若看着任微,看着看着,忽地一笑:“阿微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快把眼泪擦了,妹妹最是见不得这个。奶娘性子爽直,说出来的话都是为了咱们,姐姐可莫要介怀才好?”
“自然自然,阿微不敢。”任微稍稍松了口气,后面那句是朝顾氏说的。
顾氏却不再理她,径直走到云若面前,屈身一礼,此刻她似与方才换了个人,满脸笑意,又欢喜又轻快地道:“女君,小郎回来了。”
“什么?……你说阿田回来了?”
顾氏掏出锦帕,擦擦额角薄汗,欢快地回道:“是啊,小郎回来了,此时恐怕快到府门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