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云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青衣少年目不斜视,只是那脸更冷了。
云田整衣肃袖,准备上前,听到笑声,奇道:“阿姐为何发笑,说来也让我听听?”
云若摆摆手,毕竟嘲笑客人太不礼貌,掩饰般努力调整面部表情,可是又忍不住咧嘴,于是整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来。
云田愈发好奇了。
“阿青,你闹笑话了。”一道清越如水石相击般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拨开帘子,众人望去,皆愣怔在那里。
云若也有一瞬间的恍神,仿佛是雪后绽放的春阳,又像是伴云而来的煌煌朗月,云若只觉得眼前华光大亮,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但是立刻,她睁大了双眸,伸出头,仔细地打量起来。
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罕见的美郎君!
那美郎君年纪不过十七八,生得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浓淡合宜的修眉下是一双幽深狭长的眼眸。睫毛微卷,向上延伸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时而扑闪出一丝促狭。身着一袭月白广袖锦袍,墨发未束,随意地落在衣摆上,如同几缕墨痕染上绢帛,不经意成就了一副山水写意,整个人清极,俊极。他斜斜地靠坐在马车中,正含笑朝云若姐弟望过来。
那一眼,直是风华无双!
“玉世子。”云田大步上前,朝马车中人一揖,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恭敬当中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玉世子?
竟是玉亲王世子萧月!
云若瞬间回神,立即缩头,敛襟一礼。纵是初初回京,那寥寥几个地位高于云府的府邸,云若还是将他们大致了解了一下,谈不上熟谙,却也了知晓了个大概。
面对一位货真价实的宗亲,如何也要做足姿态。所以云若那仪态那举止,端得是无比娴淑端庄,正是一位典型世族贵女的架势,勘称无可挑剔。
面上如此,云若心下却疑惑,阿田怎会与玉亲王世子萧月一道回来?
云府不仅与朝臣勋贵素无往来,和皇亲宗室也无太多交集。这玉亲王在世时虽是一位闲散王爷,但是萧氏皇室向来子嗣单薄,圣祖只留下先帝和玉亲王两位皇子,作为先帝唯一的同母胞弟,玉亲王地位极为尊贵。后来又请旨娶了漠北云柔部的大公主作王妃,玉亲王府在整个大夏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十八年前玉亲王遇刺身亡,玉亲王府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而这位玉世子是玉亲王与王妃唯一的子嗣,人们对其所知更是少之又少。原因无他,只因这位世子常年在外游历,极少回京,就连皇室中人,也极少有人见过他。而云府这边,自打母亲过世,父亲云措于情事上心灰意冷,加之西梁在边境动作频频,隐有伐战之迹,于是干脆到陛下处领了虎符,远赴边关,经年不归。云府虽然富贵到极致,却也低调到极致。
而如今极少现身的玉亲王世子亲临沉寂十年的镇国大将军府,看情形,阿田与他十分熟稔,只怕这些消息很快就会传入各大朝臣与勋贵的耳中,明日的京城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出。
云若垂下眸子,掩住了心中一丝不安。
“阿姐,”只听云田回过身对她道:“我回京途中遭了贼人暗算,跟随我的两个侍卫为了护我,力竭战死。我被他们擒住,差点回不来见你。多亏玉世子出手相救,又一路护送,我才……”
云若闻言脸色大变,不等他说完,便将他扯过,上下前后仔仔细细地检查。
难怪,阿田回府,身边竟然没有云府的侍卫,云若暗骂自己大意,之前竟然没有注意。
忠叔顾氏等人俱是惊骇,寂春一改适才的愠怒,死死咬住唇,细看之下,手指竟在微微发抖。
任微眸色动了动,也缓步上前来。她侧身对着萧月的马车而立,姣好的面容在阳光下隐隐透出一抹嫣红,仿若初绽娇花一般,直是楚楚动人。
她努力地向坐在马车中的人展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然后温柔地朝云田细细打量,满脸关怀。
云田被云若扯来转去地检查,不时偷眼瞅瞅寂春,耳根微红,口中别扭道:“阿姐,我没事……真没事……”
果真没事。
云若舒了一口气,才想起萧月还在,于是急步至马车前,深深一礼:“吾弟阿田幸蒙世子搭救,云若不胜感激。”
萧月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素衣简饰,敛眸垂首的女子,脑海中闪过她刚才疑惑中带着些许警惕的眼神,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膝盖,一笑:“顺手而为,不敢受女君大礼。”
他伸出手,遥遥虚扶,神色温润,彬彬有礼:“田小郎性情直诚,磊落坦荡,临危而无惧,有乃父之风。月心中钦赏,愿友之。”
几句赞语下来,云田激动得面颊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玉世子抬爱了,云田对世子亦仰慕非常,如此,你我可要常来常往,多多亲近才好。”
这话说的,还真有点打蛇随棍上的意思。
云若嘴角抽了抽,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朝萧月点点头:“世子大恩,云若铭记。他日若有相请之处,云府必不推辞。然舍弟年幼,性子莽撞,得世子缪赞,实不敢当。”
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但明面上,手握重兵的勋贵,实在不宜与宗室走得太近,否则对双方都没好处,即便远离京城多年,显赫的出身还是让云若天然地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常来常往多多亲近什么的,都是自家弟弟的一厢情愿,世子大人就当做风吹过便好。
云田此时正有些飘飘然,冷不防被姐姐一顿言语打击,顿时不满起来:“阿姐,你怎把我说得这般差劲!”
在萧月促狭的微笑中,在云若无奈的目光下,云田咽下口中津唾,伸长了脖子,凑近马车中的人,一本正经道:“玉世子,你千万莫听我阿姐胡说,她只比我大半个时辰,入世时手脚比我快些而已,见识什么的可都比不上我……”
他越说越起劲,眼角瞄到自家阿姐越来越黑的的脸色,赶忙打住,朝云若讨好地一笑:“当然,阿姐终归是阿姐,做弟弟的自然是要听阿姐的话。”
刚才还在心疼他,现在云若要被这个弟弟气死了。
萧月轻轻拍着云田的肩膀,少年睁着一双和他姐姐一样明澈昳丽的眼眸,满脸崇拜地望着自己,微挑的眼角勾出好看的弧度,让人不由心中一软。
他微微侧首,云田身后,那双同样明澈,同样昳丽,同样眼角微挑的眸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见他望过来,不闪也不避,那抹审视依然不曾消褪。
他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模样有些残旧的小册子,放于云田手中。
云田细细一瞧,张大了嘴,面上立刻浮起浓浓的喜色,正要开口,只觉手背一暖,萧月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激动的大嚷。视线却绕过云田,悠悠地望向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云若,朝她微微颔首,以一种令对方费解的温柔语气轻轻道:“暑气甚重,烈日下勿要久立,进去吧。”
近处的人听到了这番话,皆感叹玉世子对云田的关照之情,直如父对子、兄对弟一般关怀有加,温情脉脉。
只有云若微微蹙起了眉,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温柔很温柔,就像一潭涟漪微晃的春水,倒映着湖光山色,几乎教人溺毙其中。
可是云若分明从中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就像阳春三月温色撩人的晴光里飘来一片残叶,青山碧水的画卷中突兀的墨点。
云若将视线挪开。
一旁的任微却已是痴了,眼睛不受控制地望着马车中的人,望着他清风朗月的身影,他浅笑温柔的眉眼,她的面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就算那不是对她而笑,她的心也止不住怦怦乱跳起来,几欲蹦出胸膛。她紧紧攥了下襟领,两手交握,努力维持着人前温婉的表情和端方的仪态。
就在她沉醉在萧月的温言浅笑中不可自拔的时候,车帘一垂,挡住了她的视线,也让她骤然惊醒。缓缓地,她抚上发烫的面颊,耳旁却听得云田急叫:“且慢且慢。世子这便要走么,都到家门口了,何不进来坐坐!”
阿青动作利落地跳上马车前座,一拉绳,马车掉转头,竟自辘辘远去,唯有一道清越的声音徐徐传来:
“好生练着,莫要懈怠。”
云田还兀自维持着踮脚伸手挽留的动作,嘴里“哎、哎”地又唤了两声,泄气地收回手,摸了摸手上的册子,无精打采地小声道:“知道了。”
片刻后,他又喃喃道:“阿姐,你说世子他是不是玉容神姿,风采卓然呐。我初见他时,还以为是星君下凡,特特来解救我这个凡人呢。”
没有回音,转过头,他才发现云若正瞅着马车消失的街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姐!”
成功地拉回云若的视线,云田朝自家姐姐扬扬手中的小册子,眨眨眼得意地道:“好东西哦,要不要看呐?”
云若睨了他一眼,劈手夺过,哗哗一翻,又丢回去,嫌弃道:“没兴趣!”转头往府里走。
“哎,阿姐!”
云田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册子,急急去追自家姐姐。跑过寂春身边时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撞了下她的肩,惹得寂春柳眉倒竖,正要发飙,顾氏早已满面心疼,扯住云田的胳膊连道:“小郎慢些行,可撞疼了没有?”
“母亲!”寂春不敢置信得抖着伸出的手指。
云田回头朝寂春扮了个鬼脸,正要大声嘲笑,瞧见寂春一脸憋屈,突然有些不忍,朝她招招手。寂春正在气头上,只当作没瞧见,把脸扭到了一边。
云田不耐烦,径直走过去,也不言语,一把抓起她的手,拉扯着往前走。
寂春:“放手……快放手!”
云田:“不放!有本事你自己挣开!”
“你放不放?”
“不放!”
“你到底放不放?”
“不放就是不放!”
顾氏:“……”
余下众人:“……”
北城门外,青绸装裹的马车里,传来一声低唤:“阿青。”
阿青立刻察觉世子的声音不像平日里那样清越,反而有些低哑,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他心中一沉:“在,主子有何吩咐?”
“马上启程去天云山。”
“是。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瞅了瞅车帘,小声问道:“王妃那儿要派人禀告一声么?”
久久,马车里没有声音传出来。
阿青自知多嘴,不敢停留,一扬鞭,马车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