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却莫名自顾自笑起来,“你这娃儿不仅与我有缘,拿着我的剑到处乱跑,我且先问你,你习得何种功法,得以毒害不侵也就罢了,那蛊毒治不住你,可你分明不曾习有我清微宗内门功法半点,如何能受得我丁点真气入体?”
陆粒听着先是紧张万分,等反应过来后学着道人打了个稽首。
“见过老掌教!”
道人也是一愣,“小家伙知道的还不少。”
陆粒料定老神仙不知清微天一二宗争剑一事,再次拜扣请老神仙指点迷津,“晚辈学法于曼茶山大罗寺,方丈悔一师傅入门。”
道人眼神迷惘,似是不在乎世界所有事情,他最后问出一句:“你可愿善待李姑娘?”
陆粒只是简单说了几个字,道人颤微着走到陆粒身前,一指点在陆粒百会穴,有汹涌浪涛如进镜湖,再化为一滴水粒,落入少年身体,道人眼中瞳孔消失,一片漠白。
少年走出城隍庙之后,这座城隍庙也就没了庙祝先生,只是大殿那座城隍娘娘神像手中多了一幅画卷,画上有着一个不戴道冠不着道袍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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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署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害怕,秦在也和余英并排坐在议事厅一侧,死里逃生的两位皇子目光呆滞,颓然瘫坐,大厅门外站着个中年儒衫男子和一个戴着貂尾帽子的粉面男子。
当秦在也和余英回到县署,还未听闻那个骇人消息,只是看到这位戴帽男子,就已然心生凉意,因为这位破例跻身二品的中贵人,数十年陪在圣驾旁一步不移,他今日与先生一同出现在此处,只有一种情况。
圣上已然驾崩。
双鬓已有些许白发的儒衫男子皱眉敲敲门边,“悲悸的差不多了就好回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已经去了大半月,秘不发丧找你们找不到,现藏于冰棺,趁尸骨尚存赶回去看一眼还来得及。”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剩余三人不觉有任何不妥。
云锦国是公认的中原正统,自天下合一再分裂,于烽火狼烟中沉浮俯仰,始终没有断了国祚,于百余年前一统中原大地,便遭四方各国虎视眈眈,但终归是最硬的骨头,谁也没能先手出口,至于合作吃肉?历史上不是没有先吃合纵盟国的例子。
一统中原的云锦国至刚驾崩的先帝,短短百余年的时间已经历任七位皇帝,皆是龙子数众多,夺嫡一事已成惯例,若不是太祖当年文治武功达到鼎盛,大好中原山河怕不是又得在数辈之内再度失鹿。
故而到了上一任皇帝,被整个天下的人戏称为“软蛋皇帝”,上位时已然不惑,却在位时间最长,达半甲子之久,膝下仅有三子,还丧失一子,更为夸张的是,这位皇帝除了正常的早朝无一缺席还算值得称赞为勤勉之外,连年号都不曾更改,延续元和直至离世,在世后十年中将朝中军政大权皆交由首辅,被人说为龙椅上托着一双手,所以皇帝坐的舒服。
首辅大人也是仅剩的两位皇子的老师先生,姓王名居正,号白月先生,小时便聪慧,见水中皓月便伸手揽月,后于镜湖中倒看山水,誓要握山水于掌心。
一路顺风顺水从地方胥吏做到京中重臣,有人劝其改名,居正,等到位子再高一些,就不那么好听了,当时史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只是笑笑,最终仅三十有五的白月先生,独得皇帝青睐,废丞相立内阁,去三省留六部,另新建内阁六科管辖六部,一举使几辈夺嫡导致的紊乱朝纲回归正轨。
再设“一条鞭法”,整顿举国赋役不均和胥吏盘剥,里外同出,亲自参与官员选拔以及文武科举,达者为先。
绘鱼鳞册整顿地方土地,大胆以官方身份与北浮国互市为马,换取云锦国最为稀缺的良马,但该动刀枪的地方也毫不含糊。
先帝评这位首辅:神运鬼输,亦难为谋。
虽说早在云锦国太祖就以废除州郡制改为郡县制,但云锦国十州之地,过半之数仍旧由亲王管辖,先帝当初阴差阳错坐上皇位,便都允诺诸王三代之内皆可世袭罔替。
如此年轻的首辅,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当真没有人有意见?哪怕改革对云锦国是好的,当真就没有人想这位首辅大人下台或者直接去死?有的,只是分得清楚尺寸的首辅大人,手上握着的刀还没有落在大人物的脸上,而文人出身的首辅大人总揽军政,赢得朝内和边关武将赞誉,也许是文人相轻,亦或是官场复杂,绝大多数朝中文臣,当下恐怕已经写好了两份折子,分别是赞誉首辅大人和控诉首辅大人数宗罪,只等着新帝登基,看着新帝对自己先生的脸色再行事。
夕阳落在青衫先生的脸上,他丝毫不觉得先帝去世是一件难过的事,反而,从今天开始,才是他真正将胸中抱负和盘托出的时候。望了一眼门外,正好有几位此地“稀客”,几名佩刀佩剑的江湖人走过,他觉得真的很好。
帮助自己拖延如此长时间的,正是处于大年份鼎盛时期的江湖。
按理说应该在宫中忙碌的首辅大人仰头说话,像是自言自语,“祖有功而宗有德,先帝看似平庸,实则承前启后,治前乱而开后世,庙号中宗,不必理会朝野疯语。”
秦在也点点头,蓦然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新年号,显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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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粒慢悠悠走在弥凡河边,表面颓唐平静实则内心焦急如焚,他有些不知去处。
清微宗老掌教显化神通解了困围,反而李李成了最终那个受难者,按道人说的法子,要去找寻隐世医圣,哪怕秦在也动用皇子权限,几率也不大,何况如今江湖人本就不听调不听宣。可按道人的估计,想去西方佛国求取佛子舍利,时间上会来不及。
有人迎面而来。
陆粒停步双手合十,“见过方丈师傅。”
老和尚微笑转身,与陆粒并肩而行。
“老衲听白落讲起你今日所受,知你所烦恼,那李家与大罗寺香火缘深厚,我授你一法子,兴许可解。”
陆粒没有高兴太早,还是听完再说,他也有些好奇,好像方丈师傅对僧人自称不很讲究,起初遇到自己时,“我”“贫僧”等都是随心随意而说。
方丈笑道:“疏州与中州界,依大江而成水乡处,人们俗称的江南之地,有一座行到寺,寺中有一人称‘无拇指僧’的和尚,传闻其断指可为半个舍利,你若能寻得,不说能使李姑娘痊愈,延续足够的时间再寻解药总归是好的。”
陆粒大喜,匆忙行了个不成型的佛礼就欲奔回大罗寺收拾东西,去往疏州,应该用时一月不到,哪知却被老方丈一把将整个人扯回,一巴掌拍在陆粒天灵盖上,将那些四散流光真气拍回。
不怕得不到好处,就怕得到了好处留不住。
陆粒一拍额头,颅内似是有一朵乌云,当下开始缓缓洒落春雨,滋养自己的四肢百骸,雨水最终都汇聚于小腹,被那朵已经躺在此处许久不肯动弹的棉花云吸收进去。
陆粒一头雾水,方丈又解释道:“我所授你那门功法,名为太平清,除了生气运气法门,还有三道术法,你应该察觉到了其中一道,我将其命名为四谛体,乃是一道内外同修的锻体之法,除了日后得益的强横体魄,可谓‘天生’的不入毒,不致幻,故而你与李姑娘同时中蛊,唯你却安然无恙。”
不等陆粒询问,方丈接着说道:“你仔细回忆,太平清末尾篇有一道身法技,是我自己加上去的,脱胎于道门五术,不过目前对你来说有些勉强,等那道士赠你那滴水滴消融,应当差不多。”
“最后还有一道,你自己个摸索吧,也正是你多次问我为何会无故眩晕的原因。”
陆粒向方丈师傅行拜佛礼,再抬头时已不见了老和尚踪影,少年已然习惯,方丈师傅总是这般神神秘秘,莫名消失不定,不过每次见面话都很多。
等回了小屋,陆粒暂定了一部分计划,救人肯定得排在第一位,更何况还是心爱的姑娘。
响起了敲门声,陆粒开门将高大而俊美的少年引入小屋,白落没有再穿一身白袍,而是极端的穿了一身黑衣黑鞋,反衬得少年肌肤比起女子还要来的细腻。
白落将行囊轻放在小桌上,是来辞行的。
拍了拍满脸诧异的陆粒,白落破天荒讲起了自己从未提过,陆粒也从未问过的身世,
“我祖上是南疆人士,祖先在早年大乱时迁移至云锦国胡州,落地为大户,实则与北浮国有所勾连,为其提供边境军况,但与此同时我家族亦知晓诸多北浮国军情内幕,几年前新接手的与谋官不再信任白氏,就欲过河拆桥,我白氏惨遭灭门,只幸存我一人。”
当日白落初到大罗寺,满身血污,陆粒是惊吓得不敢询问,此后相处中也都避讳不谈,看来同样是只身一人,白落还是更加凄惨些。
“我白氏几代人整日将脑袋悬在腰间经营,就因为一个人的不信任?就要遭受灭门之灾?”
陆粒不知如何言语,沉默不言。
白落惨然笑笑,“白氏魄落后,祖父所交好友,所谓高门豪阀、侠肝义胆侠士皆有,北浮云锦数十有余,竟无一人肯收留于我。”
“好笑。”
“草原上的习俗,看日头,逐水草而居。”
“谢谢你。”
高大少年背起行囊离去,出门前回头笑言。
“若有一天你见到一个骑高头大马而不穿甲胄只着黑衣的将军,那应该就是我了!”
陆粒一个愣神,房间里已经没了高大少年身影,只剩他失神的挥动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