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甚至忘了点菜,他的心思全都被亚瑟看似不经意的几句话牵扯了进去:“你怎么和他们扯到一起的?”
亚瑟没有否认,而是婉转的表述道:“路易,你知道的,作为不列颠的外交官,我不可能单独去与巴黎警方联系。我不信任他们,他们也不会信任我。”
路易见他不否认,继续追问道:“所以是维多克先生那边的活儿?他在查什么?”
亚瑟并没有照直说,反倒是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我前几天见到了一位你的老朋友,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谁?”
“朱塞佩马志尼。”
亚瑟品了口浓烈的调和酒,辛辣的味道呛得他直皱眉头:“他们的情况很不乐观。法国政府貌似怀疑凯道赛公馆的爆炸案是他们干的,所以正考虑将他们驱逐出境,而梅特涅埋伏在巴黎的奥地利探子正等着这一天呢。”
“马志尼?!”
路易听到这个名字,差点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
虽然他没有加入‘青年意大利’,但是三年前,他确实曾经在罗马与当时还是‘烧炭党’领导人之一的马志尼共同参与了反对教皇世俗权力的密谋。
当时路易借助着自身波拿巴家族成员的身份为烧炭党人刺探情报,每天一大早就会骑着一匹垫着三色毯子的白马在罗马城里四处溜达。
只不过由于计划不周,再加上有叛徒出卖,他的真实身份很快便被罗马警察揭晓,并在2月12日起义发生前被教皇国驱逐出境。
但即便计划败露,路易还是没死心,他在起义失败后说服了当时还在罗马的母亲藏匿了两位在逃的起义者,而他自己则与哥哥一同瞒着家人奔赴佛罗伦萨,准备与残余的烧炭党人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不过荒唐的是,这帮烧炭党人之所以在奥地利干涉军兵临城下、意大利各邦国团结一心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殊死搏斗的原因,是由于他们相信当时刚刚上台没多久的法国七月王朝政府会支持他们。
可显而易见的是,路易菲利普不可能支持任何带有波拿巴主义色彩的运动,因为那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但不管那次烧炭党起义闹得有多荒唐,路易与马志尼确实是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或者说,革命友谊。
此时路易听到马志尼有可能落到奥地利人的手里,轻松写意的笑容顿时从他的脸上消失不见了。
就像是之前所说的,他是个念旧情的人,而且不管路易那个‘共和主义皇帝’的理想有多么荒谬,至少在当下这个时刻,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相信自己的的确确是个共和主义者的,只不过他对共和主义的理解与大仲马、马志尼他们都不同罢了。
路易坐立不安的盯着亚瑟手中的酒杯,而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亚瑟的预料之中。
他很了解自己的朋友,虽然大多数后来者一谈起路易波拿巴总会破口大骂,但是从亚瑟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个有理想气息的年轻人。如果他没有那么天真,也不可能瞒着家里人去参加烧炭党起义。
要知道,在起义过程中,子弹可不管你挂着怎样的姓氏。即便幸运的躲过了不长眼的子弹,活着被奥地利军队俘虏,以他被放逐者的身份,最轻的惩处都是长期监禁,甚至被枪决也是非常正常的。
而正是因为路易有这么一段被驱逐的经历,所以他才更能理解马志尼与‘青年意大利’正处于什么样的危险境地。
一旦路易菲利普正式下达逐客令,那成群的奥地利人与意大利人便会在法国边境‘列队欢迎’马志尼和他的小兄弟们,说不定还会热情的给他们鸣响七声‘礼炮’,最次也得鸣枪十三声以示敬意。
亚瑟一边分解着餐盘中的松鸡,一边不咸不淡的问道:“你不点菜吗?一直这么起立坐下挺消耗体力的。”
路易看见亚瑟大快朵颐,抿着嘴唇沉默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亚历山大知道这件事吗?”
“你说哪件?”
“马志尼他们有可能被驱逐出境。”
“路易,你怎么会认为,我会蠢到把这件事告诉亚历山大?”亚瑟放下刀叉:“告诉他无非就是让奥地利人多浪费一颗子弹罢了。如果那颗子弹没有奏效,梅特涅最多也就是多生一颗痔疮。”
“好吧。”
路易重新坐回了座椅上:“我知道你和我提这件事肯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我是和烧炭党站在一起的。我在三年前狼狈的当了逃兵,但是我那不是有意的,而是受到了各方面的压力,这一次无论家族里怎么说,我都得和他们站在一起。
就像是我在烧炭党起义中死去的哥哥说的那样:‘我们拥有的姓氏迫使我们必须支援那些召唤我们的不幸人民。’虽然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支持我明面上这么做,但是我可以在暗地里为他们发挥我的余热。”
“嗯……”亚瑟撇了撇嘴:“看来我遇到的那个波西米亚姑娘也不全是骗子。”
“怎么了?”
亚瑟回道:“她说我会和皇帝当朋友,而你,我的朋友,你刚刚说出的这段话确实有些皇帝的气魄。这让我想起了拿破仑的百日复辟。”
路易当然知道亚瑟说的是什么事情。
当初拿破仑从流放地厄尔巴岛回到法国时,面对前来镇压的第五军团,他独自一人走到士兵们的面前,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了熟悉的灰色大衣和军装,然后大喊:“士兵们,如果你们想杀死你们的皇帝,就在这里动手吧!”
而士兵们听到这句话,不止没有开枪,反而纷纷放下武器高呼‘皇帝万岁’,并倒戈支持拿破仑。
作为一位命中注定的波拿巴,路易对于叔父的光辉事迹可谓是倒背如流。
或许在未来,他可以变得老谋深算,但是当下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或许他可以抵御其他的高帽,但是唯独将他与叔父相提并论是他永远都没办法抵御的弱点。
“得了吧,亚瑟。”
路易红着脸摘下帽子扔在餐桌上:“我现在能活动的地方不多,但是如果有用的着的地方,我是不会推三阻四的。亚历山大总是嘲讽我不是真正的共和主义者,但是我今天就得让他瞧瞧真正的共和主义是什么样的!”
不过,刚刚抒发了壮志豪情的路易倒也没有完全被亚瑟的吹捧冲昏头脑,至少他还记得自己的老上司是一位多么狡猾的人物。
路易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嗓音道:“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和马志尼他们搅到一块儿去。你又为什么想要帮助烧炭党,这是外交部的命令吗?还有,帮助马志尼的青年意大利和那位波西米亚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