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4579年,3月12日。
瑞文市,时间博物馆,星际殖民时代最富特色的地标性建筑——在任何殖民星球都是如此。
博物馆的建筑主体呈现为纯球体形态,超导金属框架,网状结构,网格用材是透明的纳米碳60,足以抵抗十九级风暴和十四级雷暴。博物馆球体
悬浮在离地300英尺的半空,中央有一个光通量5000万流明的超大型暖光源,再辅以20万个光通量100000流明的冷光源,远远望去,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在这远离日照线的永夜区域,它的存在就像是一颗镶嵌在黑暗里的明珠——瑰丽,冷艳,庄严。
不同于阿基米德杠杆,异种生态园,代达罗斯通天梯等一系列设计独一无二的星球级奇迹建筑,时间博物馆的特点在于每个殖民星球上的每个场馆都完全相同——一模一样的结构和摆设,尺寸精确到微米级;一模一样的开闭馆时间,以母星历同步到毫秒级;一模一样的阵列藏品,同一真品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现;一模一样的虚拟导游…呃,这一点稍有些差别,每个真实定位耳机会根据游客当下的位置来决定同一时刻的介绍内容,以确保给予每个游客尽可能身临其境的用户体验。
日晷,刻漏(水钟),火钟,沙漏,机械钟,电子表,原子钟,光钟,脉冲钟…
一个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动态全息投影,生动地演示了时间度量工具的进化过程。而与此同时,母星文明也逐步地完成了从认识时间,到计算时间,进而掌握时间,直至征服时间的伟大历程。
“Time heals almost everything,so give time se time to work,thehing will be ok.”(时间能治愈一切,把问题都交给时间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一段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地介绍过后,耳机里的虚拟导游用一段金句作为总结,充分展现了星际殖民时代母星文明的科技底蕴和精神风貌——只要给我们人类足够的时间,没什么搞不定的。
“Time heals almost everything?”肖阳用疑问句轻声复述一遍,神色怅然地叹了一口气,“说的倒是轻巧哪…”
三年前,确定不能存档后,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世界遗弃了。
没有“轩辕”的身份识别ID,意味着不能登录星际互联网,不能创建个人数字账户,不能接受进阶教育,不能获得任何社会福利资源,不能工作获取酬劳…是的,这个独一无二的身份识别ID,在新时代的重要性甚至远超过3.0时期的身份证+手机+银行卡三合一的综合效用。
带着惶恐无助的情绪,饥寒交迫地像孤魂野鬼一样流浪了三天,肖阳遇到两个自称是官方研究所工作人员的黑衣人。他们已经关注了肖阳两天,以为他不吃不喝四处游荡是故意在挑战自己的极限,是一种行为艺术。此类案例在5.0时代并不新鲜,很多生于旧时代的降临者,都会在新生后的一两年内体验一些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事情。比如说,突然跳出行驶中的喷气悬浮车,用下体尝试枪支后座力,品尝各类剧毒物质的味道(比如氰化物)等等,甚至还有大街上随便拽住一个人就开始生啃撕咬的…简而言之,L芯的存在释放了人类花样作死的无限脑洞,至于后果,最糟也不过是回档一天而已。
出于误解,两个黑衣人开始向肖阳推介一个包吃住的高薪offer——享受四级研究员待遇的实验助理岗位,雇佣方是联邦官方第九研究所的瑞文市分部。在希望近乎陨灭的时刻收到这样一个offer,肖阳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场就跟他们签订了合约——三年。他当时的想象还挺美好,一边先解决生计问题,一边还能跟着学点东西,正是蛰伏期迫切需要的工作机会,三年的时间,足够自己很好地融入新时代了。
但万万没想到,他就此一脚踏进爬不出去的大坑:享受四级研究员待遇倒是不假,但实验助理什么的全是扯淡,这份工作的唯一内容,不是研究,而是被研究!
他参与的课题,被称为《生命系统的鲁棒性评估》,是第三,第七和第九研究所合作的SS级项目。主要研究的内容是在各种极端生存环境里,每个生命个体的系统崩溃零界点,涉及到零重力,零压力,极寒,极热,极光,极暗,无氧,真空等等数十种系统变量。而第九研究所分到的系统变量偏向于精神层面——黑暗,安静,繁琐,压抑等等。这就决定了很多实验内容不可能凭借小白鼠,兔子和大猩猩的测试样本来获取关键性数据,更遑论做出重要的研究成果了。
精神领域,是高级智慧生命的专属禁区,想要在这个课题里有所建树,测试样本必须是人类或异星高级智慧生命。所以那些身穿黑衣的掮客们才会整天在瑞文市的大街小巷里游荡寻觅,试图找回来一些肖阳这样的新时代菜鸟,忽悠对方签下合约,作为所里的研究对象。
三年,整整三年。
涂满VantabckⅧ的“无光屋”里,99.997%的光线都被吸收掉,这是一块近乎绝对黑暗的区域,连眼睛里的金星都消失了,只有一片纯粹的虚无。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有的时候甚至要连续待上好几天,肖阳没有崩溃,他在黑暗里思考和求解各种数学和物理学经典难题,熟悉L芯的逻辑运算能力,也锻炼自己的思维方式。
“绝音屋”内的音量为-23.6分贝,要知道,人的呼吸都有10分贝,而空气中分子相互之间的碰撞为-24分贝,也就是说在这个房间里,安静程度几乎是到了极限了(无限地趋近于绝对静音)。在这样的环境里,身体里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仿佛能感受到每一根血管的流动和每一块肌肉的收缩,运动时关节和骨骼的摩擦,韧带在负荷作用下的延伸…在这种环境里,没有任何的娱乐设施,没有任何的沟通交流对象,肖阳能做的只有自言自语,思考人生和发散思维。正是这种极端的测试环境,成就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严谨缜密的逻辑推理,奇葩的脑洞,更是大到无极限。
在令人抓狂的繁琐&压抑测试里,他甚至完成了通关《北野武的挑战状》,《口袋妖怪-幽灵黑》,持续听钢琴曲《黑色星期五》72小时等等顶级变态挑战。
一次又一次,疯狂的研究员们试图用各种极端的条件来试探出肖阳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可惜的是,每一次,他们都无功而返。是的,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泛亚裔青年似乎拥有一种趋近无限的抵抗力——对于死亡。
三年约满,离开第九研究所后,他回到瑞文市。
这是个永久冻土里的中型工业城镇,常年温度维持在零下五十七度左右,主要的经济支柱是金属矿采掘,提炼和初级加工,城里城郊有很多家工厂,巨大的烟囱宛如指向天空的手指,由于工厂林立,城市氛围也带着特有的厚重感。
雾霭笼罩的天空,潮湿阴冷的天气,粗糙简陋的基础建设,连街边的路灯都是晦暗昏黄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工业萌芽的旧时代…还好,有时间博物馆。
虽然他很清楚,所有的实验都结束了。但是很多时候,曾经忍受过的那些黑暗,安静,繁琐,压抑等等负面环境的影响,仍旧会不时地侵扰到他。
每一次,当他从噩梦中醒来,彻骨的寒冷,无助的孤独感,仿佛看不见的恶魔,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躯体和精神——就像某位研究员说的那样,他的许多身体机能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精神伤害,很可能已无法逆转。
然后呢,他就会独自来到时间博物馆,找一个角落,静静地听着秒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感受时间正常的流逝,寻求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当初我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用力地拍一下自己的脑门,肖阳结束了回忆模式,恍惚的眼神恢复清明。
“反正不是时间治愈的…”
有些小伤小病,忍个几天似乎就不治而愈;有些当下激烈的爱恨情仇,过一阵子好像也能平复淡忘…时间,似乎真的可以治愈一切。但事实上,真正疗愈了伤病和情殇的都是我们自身的免疫系统,人体强大的容错机制可以对绝大多数的小规模数据异常进行自我修复,而时间,只是系统持续工作的必要过程而已。
在第九研究所里,他的躯体和精神系统在零界点的边缘疯狂地试探和挣扎,若不是受到了不能存档的终极威胁,可能早就崩溃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在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度过的时间啊,精确到微秒级,都是不可思议的折磨!煎熬!
他,憎恨时间。
【单纯的憎恨毫无意义,你想要改变命运吗?】一个威严淡漠的电子音响起。不可思议,声音的来源居然不是导游耳机,而是直接接入肖阳的L芯!
“当然想啊,可是我…”肖阳一时情急,竟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尊敬的游客,请遵守公众场合的基本礼仪——不要大声喧哗。”耳机里响起虚拟导游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