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榷场,却没有官衙,这是一座纯粹由庶民组成的街区。没有官方的规划,街道显得并不整齐,可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息。
自由,散漫的氛围,让李慢侯感到难得的放松。他饶有兴致的游览着街道,看着形态不同,高低不一的商铺,民宅,甚至祠堂。还看到了一座高塔,扎根在底层的佛教,自然的出现在这里。
出于家学渊源和学术背景,李慢侯天然的站在历史的角度审视和欣赏这些建筑。他突然有些惋惜,这些情景,很快就会随着战火而消失。黄河决口,江淮泛滥,运河断流,这些繁华的庶民的集市终将消失。一千年后的考古学家,只能通过挖掘古迹管中窥豹,哪里能像他现在这样,直面这种鲜活的历史气息,感受这宋代城镇生命力的正面冲击。
思绪到了这里,李慢侯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做点什么,四处留心了一下,很快看到了一家文房店铺,进去了买了笔墨纸砚,兜着走到了运河桥上。
他画起来,他的画,肯定没有张择端的好,没有张择端那么轻重合宜,但力求真实,每一笔都是细节。
他画街道,石就是石,砖就是砖,绝不用一笔曲折带过。他画民宅,屋脊、房檐,结构清晰,比例精确。这不是他的学术,这是家学,是从小被老爷子逼着一笔笔练出来的。如果说缺陷,则是毛笔用的不够顺手,哪怕用镇纸和砚台做工具,一些线条画的还是不够精准。
李慢侯将纸铺在桥上,时而趴下来描画,时而站起来观察。这些举动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很多人围过来,看了又走。终于有懂行的过来询问,问他是不是官府派来的匠人,他们以为李慢侯是在描营造样式。可却不觉得李慢侯是在画画。
李慢侯不但画,而且还写。带有专业学术的注疏,时间、地点等基本信息完备,以后的考古学家如果看到了,基本上可以按照这些画册和记述一比一还原这座城市。
一张张纸画完了,送回船上,买了纸继续画。所有人都好奇的欣赏,两个公主还能提出意见,他们好奇的问,为什么李慢侯的画中,没有一个人物?
李慢侯察觉到有什么疏忽,于是又画了一些人物,却不在画中,而是单画出来,精确的临摹人的身高、体态、穿着,五官、发饰都一一呈现,有大人,有小孩,有僧人,有书生,有货郎,有纤夫。甚至连货郎的挑担都画的很细致。
画起来就忘了时间,一天过去了,第二天继续画。一晃过了五天,竟将一座小镇完全画到了图上,画纸积累了一整箱。
不能再等了,继续上路,翻开自己的画作,李慢侯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他这些画作,放在现代当然是画。可是在这个时代,并不是画作。船里就有许多可以让他对比和参考的画作,他的画,人是人,建筑是建筑,船是船,桥是桥,摊开来,拼起来,是一座小镇。而画家的画,人在街上,街在城中,城在水边,水在山下,浓墨涂抹,轻笔勾勒,尽管不够精确,看着却是人间。
这可能就是东西方对艺术的不同理解和实践,一个偏重意境,一个偏重真实。
没有高低之分,都是不可或缺。
下一站是永城,比酂阳更加繁荣,人口数万,比开封自然不如,比宋城也显局促,但却有北方大城所没有的气息,烟火气更胜,生机勃勃。李慢侯自然也不会错过继续作画,也放开了让船上的女人出去游乐。
又是多日,才继续行船。
如此反复,人人喜悦,仿佛这不是逃亡,而是旅游。
李慢侯乐的如此,天下将变,恐怕以后再也找不回这种轻松的心态。哪怕他知道未来是怎样,可当真的发生之后,他的心境一定跟现在不一样。他肯定再也画不出现在这么轻松的画作,如同一个画匠经历离合前后,笔锋大变一样。
宋金战争的战火一直没有波及到江淮,这里依然是千年中最好的时代,也是这最好时代的尾声,晚钟已经敲响,只是还未落日罢了。
其他人能乐一日是一日,李慢侯是能画一日少一日。
但他的画也渐渐变了,没有酂阳镇和永城画的那么细,而是轻重结合。普通没有特点的民房被他一笔带过,重点描绘那些精致的大宅、高楼和塔寺。
就这样,经过了柳子镇、蕲泽镇、宿州,然后是静安镇、灵璧、虹县,再然后是通海镇、青阳镇,之后到了临淮,再到了泗州。
运河在泗州汇入了淮河干流,也在这里折向东北,经龟山镇、洪泽镇抵达淮阴,之后曲折到北神镇,继续往东是淮河入海干流,往南则折向楚州。过楚州之后,经上游镇到宝应,接着是高邮,邵伯镇,然后是扬州近郊的湾头镇,最后抵达繁华的扬州。
从东京出发,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到了南京,可从南京出发后,走走停停,经过十多个集镇和城市,竟然用掉了将近两个月时间,到达扬州的时候,竟已经到了九月底。
茂德帝姬在扬州这座通都大邑同样安排着人手,传来了几个消息。皇帝依然压着公主失踪的案子,也没有惩罚蔡驸马。但河北战事更加不利,一些官员被惩处。西军将领姚古佣兵不前,被贬官。
九月初三,金军攻陷太原,安抚使张孝纯被俘虏,副都总管王禀、通判方笈战死。
太原失陷,朝堂上的风向再次一边倒的朝向主和,李纲再次失势,推荐提拔李纲的吴敏被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
蔡京余党继续被清洗,蔡京长子,权臣蔡攸被流放到万安军,做过大学士和尚书令的蔡袺被刺死,朱勔都被赐死,童贯的脑袋被砍下在京城示众。
最让人失望的是,李纲贬为扬州知州,直接被排挤出了京城。金军尚未南下,主和派已经将主战的旗帜排挤出京城,一旦重新开战,连个主战之人都没有,犹如杀了岳飞去议和,但秦桧议和成功才敢杀岳飞,这些人的手段,真的是差了秦桧太多。
现在皇帝又再次一边倒的站在了主和派一边,派遣王云出使金军,试图用太原、中山、河间三府赋税索回三镇,这正是当年童贯的方法,用赋税换取土地。可惜太迟了,太原没有失陷,或许还能谈。太原丢失,河间、中山被围,此时金国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这些离李慢侯已经越来越远,这些坏消息没有影响他描绘扬州的繁荣。他知道,这是扬州最后的繁荣。从唐代开始形成的益一杨二的繁盛局面,将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后,彻底消失。扬州的繁荣,不仅仅是淮盐撑起来的,淮河流域稳定的水系带来的农业产量,又基于经济作物形成的发达手工业,都将不复存在,明清的扬州依然富庶,却只富了大批垄断性的官商。在经济基础上,再也无法跟江南的南京、苏杭相比肩。
十月初,李慢侯一行才离开扬州,辗转数日后,驶入瓜洲渡,抵达长江边。
面前就是滚滚长江,望不到对岸,过江就安全了,过了江就是另一个世界。
在江南李慢侯可以活的富裕,可以活的稳定,可他能活的心安吗?
站在长江边,遥望北方。
他想起无数南迁的旅人,他们一生都在遥望中原,看到的只有满眼风尘恶。
他想起了岳飞,想起了陆游,想起了辛弃疾,他们一生都在为北伐而呼喊。
李慢侯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了岳飞、陆游、辛弃疾,但他知道他做不了秦桧,做不了赵构,他能苟且,却无法苟安,他可以被迫苟且的活着,却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
可是宋朝就是这样苟且的朝代啊,宋人就是这样苟且的民族啊,在这苟且的时代,鼓起一腔孤勇,非得像岳飞那样去做个英雄,李慢侯知道代价是什么,他承受的起吗?为这苟且的民族,压上一生心力,李慢侯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他值得付出吗?
没有答案!一低头,一闭眼,他过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