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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醴侯】

乌云压顶,暴雨如注。

燕西村大部分的房屋已经墙倒柱倾,碳化的黝黑木柱歪倒在路边,在泥泞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洼。

嚎哭的妇人抱着惨死的家人,黑沉脸的汉子眼中冒火地望着房屋残存的余烬,白发苍苍的老者湿了眼眶,无力地坐在坍塌的墙桓上,不住地低声叹气……

几只乱蹿的看家犬,正呜呜地不住哀鸣,从这屋蹦到那屋,却始终寻找不到曾经熟悉的气味。连方才还准备放声打鸣的公鸡,此刻也如鹌鹑般缩在屋角的窝棚下,瑟瑟发抖。

倾盆大雨的哗哗声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与人们悲切的哭声汇聚在一起,构成一幅家园残破的悲惨画面。

李化羽和赵暄打马冲进村里时,呈现在眼前的就是这个画面。

一行十人的马队,在雨中奔驰,马蹄铁砸在地面上,溅起好大的水花,也掀起好大的声势,有村民以为胡竭人又回来了,绝望地哭喊着往后跑,也有愤怒填膺的男人举着耙犁就要冲上来拼命。

“莫叔,是我啊!”

赵暄开口大喊,熟悉的乡音终是让那已经被仇恨染红眼的老莫头清醒过来,望见骑在马上的李化羽和赵暄,顿时脸上一垮,哇地一声大声嚎哭起来。

“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咱们村子被狗日的胡竭人给烧咧……”

老莫头哭声未止,还在冒着余烬的街头处涌出一队人来,纷纷举着弓刀也要扑上来,直到近前才发现是自己人。

“羽哥儿、暄哥儿,你们怎么回来咧?”

这队人中站在最前面的是蔡公权,他已完全没有之前挺胸吸肚的保长气派,头上的罗纱帽早就不见踪影,束好的发髻也散开了几缕发丝垂在两鬓,身上的衣服脏乱不堪,脚上的黑色缎面鞋也丢失了一只,反而套着一双不知哪里找来的草鞋,整个形象很是狼狈。

但他脸上还带着血迹,肩膀上也绑着止血的纱布,手里拎着一杆长矛,显然也是参与了正面搏杀的,即使不再挺胸吸肚,反而是腹大如筐,可那股子剽悍气势却远比之前挺胸吸肚的样子更为摄人。

这队人显然是燕西村最训练有素的一帮在籍甲士,洪老七也在队伍中,不过他是弓手,所以站在了最后面,在望见李化羽时,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李化羽赶紧下马,小跑上前与蔡公权见礼:“蔡官人,井陉关被破了,胡竭人南下,我们……”

他话没说话,身后的林冲已经打马上前,大声道:“你是此地保长?我家抚军要见你!”

蔡公权一怔,道:“抚军?哪里的抚军?”

李化羽只得停下话头,赶紧道:“是新赴任的燕山右军军从官李来。”

都不用李化羽多说,身为燕西村的保长,他怎么会不认识刚卸任的涞州县知县呢?

只见他甩开李化羽,紧走几步到了李来马前,拱手作长揖道:“涞州县燕西村保长蔡公权拜见县尊老父母。”

虽然李来调任军从官,转了武职,但因为涞州是个丙等县,没哪个进士愿意去,吏部迟迟委派不出新的知县,所以理论上来说,涞州县也还算李来治下,只是他不管了而已,因此,蔡公权喊一声“县尊”也是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他不但喊了“县尊”还加上“老父母”的缀称,这就是表明了以李来马首是瞻的态度。

对此,李来深感欣慰---这几年的百里侯没白做啊!

当然,他跟蔡公权也只是数面之缘,真正与蔡公权打交道比较多的是吕轻侯,见过礼之后,吕轻侯就赶紧开口询问如今燕西村的情况。

说起这个,蔡公权就红了眼:“胡竭狗来的太快,属下只来得及召集甲士,还在整队时胡竭狗的斥候便到了,一轮骑射就让我燕西甲士死伤数人,无奈之下,我只能下令退守洪氏祠堂,准备依托祠堂高墙与敌周旋,却没想胡竭狗人多势众,百骑与我等对峙,另外的人却开始直冲进村,洪里正带壮丁竭力死战,却无法阻挡胡竭狗进村……”

见这蔡公权说的话长,林冲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蔡保长,你现在还有多少甲士?壮丁几何?由谁为首指挥?”

李来赞许地看了林冲一眼,这才是他想知道的事嘛!

至于燕西村怎么打的仗,又打的多辛苦,这都不是他李来现在想知道的,那些叽里呱啦的功劳话等到叙功的时候再说吧。

蔡公权顿了顿,道:“我燕西村还有在籍甲士三十五人,壮丁两百余,醴侯尚在别院指挥。”

“醴侯?!”李来皱了皱眉,追问一句:“可是燕州陈醴侯?”

“正是!”

“速带我去拜见!”

只是稍稍停顿,李来便决定赶紧先去拜见这个燕州陈醴侯。

穿过已经破败不堪的十字街,走到斜跨街就可直通醴侯别院。

之前胡竭人有四五骑烧了斜跨街后准备直冲别院,却被别院里的弓箭射伤一人,就此退去。

胡竭人没有强攻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看这别院规模不大,且没有什么难以攻克的防护工事,里面的弓手虽然有点麻烦,但还不会影响大局。在急着赶路的胡竭人看来,不在这个别院浪费时间和人手是最划算的---从这点可以看出,胡竭人屠村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杀人或者掳掠,而是为了清除沿路上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军事堡垒。

当然,如果胡竭人知道别院里居然住着那位燕州的陈醴侯,估计就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了。

陈醴侯本身并不太受关注,醴侯这个爵位是祖上传下来的,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他在燕州府深居简出,并不与太多人接触,所以外界对他的评价很少。

但这个陈醴侯有一个非常非常出名的儿子,名庆之,年仅二十八岁就官拜定威大将军,领凉州瓜州沙州三卫指挥使之职,曾在沙州六破胡竭右贤王,逼迫其将王庭北迁六百里,不敢再对西域有任何想法,端是在胡竭有赫赫威名的武朝名将!

据说胡竭人曾公布赏格,能取陈庆之人头者,赏胡竭大当户之职,配万帐财货---这相当于武朝一品武官的爵禄。

所以如果胡竭人知道陈庆之的老子在这里,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这座别院的---儿子值万帐财货,老子怎么也能抵个五六千帐吧?

胡竭人想不到陈醴侯会在这穷乡僻壤,李来也想不到。

对于醴侯,李来也是知道的。

但他知道的情况跟其他人有些许不同。

这个陈醴侯除了有个好儿子外,他还有一个好女儿---准确的说,是他陈醴侯给女儿找了一门好亲事---左相冯道的孙子冯征是醴侯的女婿。

左相冯道可是如今草原方略的支持者,也是文官集团在朝中最大的声音,陈醴侯将女儿嫁到了冯府,儿子又如此出众,坐拥文武两条路,左右逢源,朝堂上不论是丘八主政还是穷酸秉国,至少五十年内,他醴侯家族都能倚栏听风雨,稳坐钓鱼台。

李来皱眉的原因也在这里。

陈醴侯出了这两个出彩的儿女,他自己不敢高调示人,从燕州府来到燕西村,连醴侯的旗帜都不打,一切轻装简从,简直低调到了骨子里。在府城时更是深居简出,绝少参与外界饮宴。

朝廷借其子之功,要提封他的爵位,他以祖制“非军功无以授爵”为由给婉拒了。后来朝廷又准备加封他的封户,他也以“世代深受皇恩,无有尺寸之功,不敢再受封户以足私欲”为由推拒了。

这样一个朝野内外都风评颇佳的侯爵出现在燕西村,而不是墙高池深的燕州府,万一出什么事,那就很难看了。

李来皱眉的原因也在这里。

吕轻侯跟他分析过,他是燕山卫右军军从官,而右军接到的军令是防守瓦房驿至清平庄一线。现在瓦房驿失守,胡竭人又从蔚县过来,等于他这个右军军从无法在右军,可以说此时此地他就代表了右军,所以他只有死守燕西村一条路可走。

“自武朝立国以来,还未有军从官降敌一说,此时此刻,也唯有死守一途而已!”吕轻侯看出了李来的恐惧,所以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李来深吸口气,一振衣冠,径直走进了醴侯别院。

燕山卫右军军从官与醴侯会面,其他人自然只能在门口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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