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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扬雄来到了屋舍中,面对素色的白绢,却迟迟不能下笔。

扬雄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就像洒满了墨点的绢布,常安人唱”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他与张竦这对老冤家,实却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名声早就恶臭,时至今日,是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文人风骨”的。

债多不压身,既如此,何不洒脱些,无谓些,和早就放弃抵抗的张竦一样,将更多泥水泼在身上,不再自持清高呢?

陈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子云翁当年能上《剧秦美新》之说,今日再同样作一篇美文,难道就那么难?”

是很难啊。

扬雄闭上眼,自己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写下那种恶臭东西的?

因为扬雄经历过汉家最后两代皇帝的黑暗与腐朽,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而恰逢孔子之后五百年,王莽横空出世,除了容貌不太好看外,他是那么完美,从道德到言行,堪称天下楷模,连扬雄也为之倾心,相信这位老同僚能够开创功勋基业,代替已无可救药的汉室,让天下纲纪为之一新!

怀着那种心情,这才有了文章。

但终究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涤荡才能看清。

今日再要扬雄如当年一般真心歌颂,实在是太难了。

“那便假意称颂啊!”扬雄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成帝时,你不也作了许多辞赋,形容狩猎活动的盛大壮观与对皇家歌功颂德么?”

“那不一样!”

扬雄内心在挣扎,以他当时的处境,忠言怎么去表达,应是智慧与技巧问题。司马相如是劝百讽一,而扬雄亦然,在华丽的辞藻背后,隐藏着对奢侈与扰民行为的“讽”,身为文士,他做不到直言进谏,只能选择绵里藏针。他期许的皇上,是防止奢侈而改变狩猎计划,担心穷苦百姓而开仓济贫,开放皇家苑囿供百姓享用,以及心怀江山社稷、处处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圣君。

只可惜,汉成帝只是被扬雄辞赋中的溢美之词蒙蔽了眼睛。

他在皇宫耳闻目睹的不仅是皇上的荒淫无度,还有外戚的腐败与朝臣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些,俨如孤独郁闷的种子,开始在扬雄的心中生长。

辞赋的华美之中藏着掖着的那点讥讽与劝谏根本于事无补,上不能痛陈时弊,下不能为百姓请愿,这与隔靴抓痒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才有了他晚年对辞赋的厌恶:这简直就是童子雕虫篆刻的小道,壮夫不为也。

但抗争,又与扬雄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同。

真是可笑啊,陈崇想要拉他一起下浊世,殊不知扬雄最欣赏的,正是《渔父》中老渔父的准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所以扬雄当年才作《反离骚》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原的赴死。

“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他这一生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缩在常安这混沌官场的角落里,甚至蒙上了眼睛不去看外面的乱相,只在沉醉中渐渐麻醉,只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黄鹊、乌鸦、鲤鱼、麋鹿,他是什么?

扬雄终究还是提起了笔,他苍老的手有些颤抖,想到自己这可笑的一声,想到上书谏匈奴事时那些激情澎湃的时光,心中那些理念打成一团,哪怕浑身污泥,心中也在坚持一些东西啊。

良久后,扬雄对替他磨墨的王隆道:“文山,我教你多久了?”

王隆下拜:“弟子已追随夫子一年了。”

扬雄对王隆是有些惭愧的,父母对几个子女尚有偏爱,何况是弟子,他的注意力多在第五伦身上,对王隆其实是放养,但这弟子却十分朴厚努力,即便他只想学扬雄已经不甚喜爱的辞赋。

“你天赋不错,已经读得千赋,也能作出辞藻不俗的好赋了。”

“今日我再教你一课吧。”扬雄笑道:“为赋者,必须弄懂何为诗人之赋,何为辞人之赋。”

“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赋者托物言志而已,作赋总要对得住心中所思所想。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

扬雄持笔,艰难地写下了第一个字,悲愤之情,喷薄而出。

“老夫毕其一生,想要留下的,不是流行一时的赋,而是能够流传千年的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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