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慢些,吃慢些,管够。”
第五伦绝对想不到,上次见面还说着士人脊骨,儒生尊严的宣彪,竟然会在一碗汤泡饭面前,失态成这幅德性
倒是小张鱼在旁嘿嘿笑着说:“宗主,饿上两个月,都这样,我与朱弟刚到时亦是如此。”
宣彪扒拉粟饭的手停下了,腹中的饥饿稍稍缓解后,随之后来就是无比羞愧。
毕竟半年前,在第五伦去拜见他父亲宣秉时,宣彪还觉得扬雄不够刚烈,有失气节啊!
宣彪咽下饭后心虚地说道:“第五君应当知晓,吾跟随父亲隐居山林,也吃过苦,地自己种,衣裳自己缝,所食不过是粗谷蔬食,比农夫好不到哪去。”
“但这军营,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好在第五伦没有故意出言折辱宣彪,他对独善其身的宣秉印象很不错,关心地问起宣彪何以至此?
宣彪这才说了他的故事。
还是宣秉善心惹了祸,去年秋朝廷訾税时,宣秉收留了几个逃亡的奴婢和交不出税的穷苦佃农,结果却被当地县吏发觉,找上门来了。
也怪宣彪过去太年轻刚直,对奉王莽和州郡之命来征召他父亲的官员态度太差,除了第五伦,谁会不记恨在心?
修令县宰本就看宣秉一家十分不爽,索性乘机掀起大案,将宣家当成典型打击,宣秉算是屡辞不仕的政治犯,送去了五威司命府,宣彪则和他家收容的十余人,一起被拉了壮丁。
等宣彪吃够了后,第五伦问道:“汝等离开修令县时,奴徒丁壮共多少人?”
“一百七十。”
“抵达列尉郡的壮丁营时剩下多少?”
宣彪叹息道:“不到七十。”
折损大半?第五伦大惊:“莫非是在路上逃了?”
宣彪摇头:“跑了数十,倒毙数十,第五君是知晓的,修令在郡中最为僻远,到长陵有四百里路,要走十天。路上好多地方荒凉极了,不但没有食物吃,连水都没得喝。沿途亭置也没准备伙食,一般是官吏吃着吾等咽口水看着,隔上两天抵达新的县城,才能吃上一顿劣食。”
“其余时间只能在休憩处挖草根啃树皮,若是官吏催促得紧,更得饿着赶路,一路上又饿又乏,每夜都有数人死去,或是腹泻重病,还有气就被抛在荒野中喂野狗。“
这些都发生在第五伦去蜀中那两月中,真是惨绝人寰。
而据宣彪说,就算侥幸到达郡里的壮丁营的一半人,也挣扎在生死线上,像狗一样用绳子拴在简陋的营中,动一动就得挨打,至于吃的东西更是少而粗劣,仅仅是维持活命不让人饿死而已。
“夜晚更是要将棚屋用木板钉死,若不如此,一夜就会跑光,结果有一夜,起了火,结果烧了三个屋子,死了两百人……”
说到这,宣彪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闻到了那夜呛人的烟火,还夹杂着喷香的肉味。
第五伦递给他一盏水,宣彪将滚烫的热水捧在手中轻轻吹着,只想哭,真的,一整个冬天,他都没喝上过一口热水。
“没人反抗么?”第五伦有些不解,因为据他所知,押解数百壮丁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若换了以前,宣彪肯定义愤填膺,可如今遭了现实毒打,只能摇头苦笑:“如何反抗?彼辈有甲有弩,而吾等赤手空拳,走路时还被反缚着系在一起。”
更何况,这次的猪突豨勇,多是因主人不想缴三千六百钱,而被抛弃的私奴,他们是做惯了奴隶的人。
就像羊群,只跟着主人的鞭子和石头走,关在羊圈里,眼睁睁看着同伴被一头头抓走宰杀,却仍站立原地不动,他们早就麻木了。
结果就是,在向郡里汇集的过程里,五个壮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熬到更始将军幕府派官吏去接受他们入伍的,只五分之二。
原来,第五伦所见本营薄册里的千余人,已经是二三千人里的幸存者。
这之后,猪突豨勇们才有了每日固定的粮食,从长陵到鸿门也没那么远,死亡率低了不少,但至今短短两个月,依然挂了近三百。
原来,在他们历经艰辛到达鸿门大营后,本以为能得到给养和休息,殊不知不过是到了另一个地狱。
第五伦是去巡视过的,屋舍是茅草屋顶的棚子,四壁几乎不存,大约有七八十人躺在棚内的木板上。只有几个人占据最暖和的位置,盖着旧羊皮裘,裹着被褥,他们是什长伍长。
普通小卒则全无被褥,只用些干麦秆铺点盖点,说好的冬衣变成了单薄的夏服,两个月前发的鞋履早就破得不成样子了,光着脚或只有草鞋,为了取暖,尽可能紧紧挨在在一起,但有时候睡着睡着半夜醒来……
你会发现身边的老乡已经凉透了。
那些最瘦弱的人则被扔在角落里,犹如堆砌的尸体,他们病得太厉害以至于不能起床大小便,拉撒全在原地,导致粪便狼藉,臭气逼人。
朝廷发下的粮秣是足数的,但经过不同系统的官员、军吏层层扒皮后,已所剩无几,食物是每人每日三分之一斗掺入沙土细石的粟饭,往往连这都没有,改成稀粥。
宣彪切齿道:“官吏还在怂恿强者夺取弱者口粮,故意让他们死去,每天一早,吾等都要抬出去几具尸体……”
第七彪入过军伍,在一旁道出了原因:随着不断的非战斗减员,官吏们一来能得到大量空额,二来将弱者淘汰。
他不甚在意,笑道:“反正是无用之人,等开拔前线时,彼辈也会在路上死掉,必死,不如早死,还能少受点苦。”
第七彪这话让宣彪再度愤慨起来:“荒唐!既然无用,当初征丁时为何要逼迫众人来此,难道就活该死去么?”
第七彪不以为然:“征少了凑不足数啊,从前汉开始,皆是征一千活五百,故而只能多征。”
宣彪刚想反驳,却感到一阵无力,只能垂泪。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因同行的人看在父亲的份上一路照顾,忍着饿将不多的口粮分给他,他们如今所剩无几。
人命?消耗品而已,就跟一起被征发的骡马畜生一样,甚至还不如。
听完宣彪的遭遇,第五伦久久沉吟了,若不入行伍,他是不会有切身体会的,半响后只喊了宣彪的字:“伯虎,来做我的书佐吏吧。”
“如此,便不必再挨饿。”
宣彪没说话,只是颔首应下,他最初入营时,那军候戴恭也想挑他做书佐,却被宣彪拒绝。当时他还宁折不弯,对恶吏不假颜色。
可现在……有口吃的就行,什么尊严,什么骨气,统统都后往后靠!
岂料第五伦却还记得他当初说过的话。
“半年前的伯虎,言行里都想做一个义士啊。”
宣彪抬起头,发现第五伦满脸肃然,绝非出言折辱:“我看得出来,汝父对世道心灰意冷,但你的血却还热着。”
然后就被现实毒打了,明白这季世,连活着都不容易。
“吾等人微言轻,区区一个军司马,暂时改变不了天下。”
“但却能改变这小小营垒!若是恶有距离,吾等至少能将它从百步,拉回到五十步。”
第五伦审视宣彪:“伯虎可愿助我?”
宣彪的手有些抖,他喝干了手中热水,重重下拜道:“诺!下吏愿与军司马幽明共心,蹈义陵险,死生等节!”
……
“吾乃第五伦,字伯鱼,与诸君同是列尉郡人!从即日起,便是本营军司马!”
第五伦于次日朝食之前露面,站在台上对大冷天被聚集起来的猪突豨勇们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