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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我生来便不爱说话,世间所谓的苦难嗔恨之事在我身上即便应验,我也无甚大感。我不会愤怒,不会怨恨,但我也不可能享受。我像是注定不会伤害他们,相对于不敢,更多的是不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像我不知道什么是畅快的大笑一样简单。我很孤独。没有人听我说话,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多么希望自己拥有一个族群,可如果那里的人和我所知道的这些一样,我宁愿继续无声的孤独下去。随着时间的流转,我一点点长大,越发看不到自己存活的未来,我深受束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了却这莫名其妙的一生。我想,我是遗憾的。

——《他们的世界?寡语者传》

温李手心一烫,一本红色书籍凭空出现在她手上,她打开看见它原先一直空白的页面上终于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人的档案。

只可惜,它是用来记录死人的。

每一个本该是大音族的人死后他们的资料都会自动归档入内,这是它因时运而生自身而来的本能。

继当初守门人交给她时,已有十年了。

一个大音族的人可不是好找的。好容易又出现一个,还没等她发现,便已经消失了。

温李用食指弹了弹默读着的内容,她的眼睛是微微眯着的。“可惜没有早些遇上你”温李喃喃道。嗓音清凉略带些沙哑,平静无澜的语气并没有多少可惜的意味。可谁知道呢?说出来的话远远没有人的思想复杂。

合上书温李站起身,长长的黑色裙摆以一种优雅流畅的姿态自然垂落至脚踝,简单的半袖棉布长裙倒是有一个完美的设计者。

蹬着黑色木质凉鞋的双脚向右一转,还没走几步便停下了。她略带笑意的声音接踵而至,“又把你忘了。”说完转头走回去,拎起地上小巧的马扎,才真的朝一个方向离开。

“滴答……滴答……”无边无界的空幽地似暗非明,地上浅浅覆积着一层净水,淡淡的雾气萦绕在这个空间,弥漫着灰色的凉意。其中一道模糊的身影独脚站立在水面,只一脚尖着地,它循着左边方向不断旋转,每转一周,随之而来的是上空落下的一滴水,“滴答——”看不到根,但它们都实实在在的砸在地面上。

身影不停的转着,转着……

直到离它很远的地方开始冒出了一丝绿意。

温李懒懒的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掀被下床。出门前仔细翻阅了摊在地上的那本厚厚的蓝皮笔记。

走出院门径直往右,不经意间瞥见前方迎面走来的两个小学生,其中一个边走边转着圈儿,不忘向旁边的小伙伴炫耀她跳的怎么样。

温李笑笑,转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来到一家十分破旧的精神病院。

依旧是那一袭及踝半袖长裙。软底平底鞋踩在水泥砌成的楼梯上没有丝毫声响,她一不留意踩在台阶中间一个拳头大的缺口上,打个趔趄差点摔倒。

稳了稳身子,爬到五楼病区,按下电铃。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戴蓝色口罩身穿白色护士服的女人,她掏出钥匙,先一把拨开一个使劲儿趴在铁门上对她嘿嘿笑的老人,再打开门,转身锁上,这才用另一把钥匙开她眼前的门。

“你是谁?来干嘛的?”护士冷冷的问道,口罩没打算拿下来,眉眼处渗着明显的漠然与灰寂,在这地方呆的时间应该不短。

“我找方格,我是她表妹。来看看她。”温李抬了抬右手拎着的大包零食,善意而专注的看她,来增加自己的真诚与可信度。

护士皱皱眉。

“进来吧,你先坐这儿等会儿,我得跟她的主治医师打个招呼。”

“好”温李呆在这个小小的由两扇铁门两面墙壁围起来的临时招待处。

护士开门进去,锁上,再打开,锁上,再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人。

骨瘦如柴的少女穿着洗的有些褪色的灰色病号服。一双眼睛亮的吓人,明显有别于其他病人迷离浑浊的模样。由不得人反驳这样一双眼睛不能在夜晚发光。

护士将人领到便又忙着离开了,那边有人打架,打出了血来。

“方格,大概十年前你开始看到一些东西是吗?”温李笑着问。

叫方格的少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一边“咦”“咦”“啊”的惊叹。她慑人的眼光锐利直接地射进温李的眼球。却未在其中激起哪怕一丝波澜。她照样笑着,一双眸子好似深水幽谭,却确确实实带着笑意。

“我看到两个你!诶——奇怪,不是肚子里有东西吗?肚子里有一团东西才对啊,可你肚子里怎么还有个你?”方格一副疑惑加震惊的样子围着温李打转,不时动手拉扯她的腰肚,似要把她所谓的另一个她给揪出来。

温李也不拒绝,任由她摆弄,只不停跟她说着话。

“你还能看见什么?”

“看见——肚子里有东西啊,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看不清。可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可你——你有两个你!”

“算我连累了你。”

方格不解的看她。

温李不再说话,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明明比她矮上半头,年纪相当,可做出这颇为老气横秋的动作竟没有丝毫违和感。

抚在头顶的手渐渐下移,移向她的双眼,方格感觉眼球一阵刺痛传来。再睁眼时她对着周围的环境迷茫了。

她有属于自己的群体,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她在这里生活更好,其他地方她也进不去。不妨帮她一把。估计很快她就能出院。

继续开始寻找目标。

希望赶在花园完成之前找到一个族人,只她和看门人两个,有些寂寥。

离开许久,她甚是想念漩涡湖的水。一个猛子扎进去,狠狠地游它几个来回,再浮在水面上练习“五爪绿脉”,估计那个小湖灵又会暗中在她肚皮膨胀时往上投水箭,小把戏玩的不亦乐乎。

想回大音希声界了。

抓紧吧,一手蓝皮笔记,一手小马扎,本子上还夹着一支黑色水笔。

今天她倒是有了新意。左胸口别着一枚绿手别针。水晶般的材质,通体莹绿,五个手指灵活纤细,肆意的扭动着,煞是活络。她身穿一成不变的黑色长裙,连款式都没变过。

倒也不是她邋遢,她是每日一换的,只不过她中意的衣服只这一件,索性多做几个同样的,大不了天冷了她再找个暖和的地方去,尽管朝南走,倒是不怕晒。与她相比,温李承认自己更偏执一些。好歹她还能捡些清淡或单一的颜色换着穿。

这些日子以来,不定期的她会在乡村与城市的某些地方徘徊。坐在小马扎上,膝上摊着蓝色笔记本,记下人们口中的一个个怪异不爱说话的人。甚至是他们眼中的疯子。

“青村有个寡妇喜欢女人……”

“我们小区有一对夫妻,他俩的儿子不能见太阳……”

“天桥那里有个断胳膊的乞丐,一到晚上……”

“我们班有个男生喜欢穿裙子,那叫——异装癖好像。没听他怎么说话,被人按在地上打时叫也不叫,无论怎么对他,他都不理人,听说他早就不是处了,还是被男人破的。不过,他不爱搭理人,也被老师提问过,不是哑巴。可有些女孩儿喜欢他,对他再好,对他再坏,他都一副淡然的样子,妈的!很招人厌烦。我们学校打他的人太多……”

温李等眼前这个还算清秀的男生说完,接着略一伸头客气的笑着对排在他身后的两人道:“结束了”。

那俩人一脸可惜的撇嘴离开。温李又问:“你再说具体些”温李递给他一百块。男生脸微微泛起了红晕。

温李依旧笑着,二十岁尚算稚嫩的脸上,硬是被她笑出了慈祥和善。和大音界里的那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鹿老师,谢谢您了,这几天我的焦虑减轻了很多。”

坐姿放松的鹿石有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腕上带着两串檀木珠,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浓密,保养的甚好。

青年刚到,不急着治疗,按一贯的做法先聊些闲话“对了,上次在路边看到一个奇怪的姑娘,不知道是记者还是作家什么的……”

“不过,凭我这几年的经验判断,她胸口那枚绿手别针可是价值不菲。”说完咋咋舌,又自来熟的给自己倒水喝。

本是闲适的坐姿似是突然被定格,鹿石僵住了。

片刻后恢复如常,语气隐带急切,可道行浅的人撑着耳朵也是听不出的。“在哪儿看到的?她长什么样儿?”

“就在A校附近。至于长相——这个,我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穿个黑裙子,长头发。再有——没了。”青年颇为苦恼,也有些自责,暗怪自己当时竟没法儿细看似的。

鹿石盯着他片刻,在他不自在到崩溃边缘前移开目光,青年私下咽了口唾沫。困难的呼吸着。

“我们开始催眠吧”鹿石声音既轻又平,熟悉的声调安抚了青年无所追寻的慌乱。

他忙不迭的点头,放下口杯自觉躺下。

……

“一米七的个子,长发三七分,双眼皮,高鼻子——嘴巴左边有一颗小痣”。

长发、黑裙、小痣——最重要的是,绿手别针。是她。

是他们口中的她。

混沌清凉的空幽地,上空悬挂出一弯暗色系的七色彩虹。彼时覆积着一层清水的地面已被一望无际的青草所取代。草儿约有一指长,颗颗挂着水珠,青翠欲滴,着实令人心怡。

在这片空间中有那么一个地方,长出了一棵树,唯一的一棵树,一棵石榴树。一道幽蓝色身影隐在树上。

幽暗奇幻如浩渺宇宙般色彩深沉的荧光笼罩在这片空幽地。树上的人影被瑰丽的彩虹光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拉映到半空。

它张着嘴巴像是在歌唱,其下的石榴树与草儿们宛如受到清风的洗礼,在静止充盈的空间里竟微微抖动。只是却听不见这里丝毫声音。

片刻那道身影倏忽间飘落而下,飞身悬到空中、彩虹旁。四肢伸展,隐有绿色线条贯穿它的四肢与脖颈上至头顶。一股清香无声无息的流动。冷幽的彩虹光也柔和了一些。石榴树在一时间开花、结果,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红石榴一点点缀满枝头。

它便又消失了。

又见清晨,灿烂的阳光透过没有窗帘遮挡的窗户照进温李身上,温暖的过了头,她不得不清醒。

心有感应般将左手从毯子下抽出来,只见手腕上多出了一串黑色编织绳缠成的手链,上面缀着一个弹珠大小的木刻石榴树。雕刻的可谓是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细致精美无疑。树上竟然还有小小的红色小点——石榴。真真是妙极!

校园角落里的围墙边有一棵松树,松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印着不知名景色的水墨画的宽大长裙,不见头发。头顶光亮中冒出些青色,看来头发快要长出来了。

温李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少年笔直的仰头站着,修长的脖颈很是养眼。少年没做什么,只是对着垂在他面前的松树枝“啊~”地轻喊。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松针笔直落下,直击他的面门,似对疼痛无感,不见他为之所动,直到一个尖锐的松针卡进了他的喉咙,他才不受控制的弯腰大咳。

温李上前轻轻给他拍背。

刚落下一掌,那男生猛然将头一转,黑黝黝的眼珠清澈中却有些渗人。

温李不躲不闪的接受他目光的探询,似能感受到他周身深藏的孤寂与迷茫。于是摸摸他的头,刺刺的。

少年眯着眼睛,却奇异的没有躲开。

他倚着松树直接坐到地上,温李也就挨着他坐下。

俩人谁也没有开口,却难得有几分祥和静安的气氛。

“昨天我被他们侵犯,你看见了。”少年先开了口。语气和眼神中表现的与声音的内容似乎不符,仿佛在唠家常一样置身事外。

温李无声一笑,二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她伸手示意那只在她身边徘徊很久的黑色蝴蝶停她手上,然后递给少年,“和你一样美”。

少年睁大眼睛,随手扔开拔下来的草叶问她:“美在哪儿?”

“你的灵魂,你的所有。”温李这次倒是直接回答。

“哼”少年似是嘲讽。

可温李只听得到他一丝的羞涩与拘谨,颇有些束手无策的生疏感。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还只是一个刚见到同族的小孩儿。对族群的一切,包括他的族人都不了解。但不妨碍他本身散发的亲密与信任。

“不过可惜你是个人,且在这儿耳濡目染了十八年。”温李任他接过蝴蝶后,往空中狠狠一掷。它翩翩地转过墙角不见了踪影。

“说的你不是一样?”少年瞥她一眼。

“作为人来说,我曾经是,只是十年前就死了。”温李语气淡淡。目光隐带挑衅。

少年没再问下去。

“总结自己的一生,你能说出什么?”温李看他。

少年沉思片刻,认真道:“我孤独,可与其融入他们,我宁可享受着自己的孤独。我迷茫,迷茫着存在的所有。我不屑,不屑很多东西。可我似乎从来不会计较。我像是被什么困住了。”

“但你从未怨恨过,不是吗?你还在期待,只是对象不在这里。”

少年没有否认。

“你需要一个族群,人是群居动物,灵魂也是。”

鹿石把自己关进书房,蹙眉咬唇地纠结着手中的资料,他来回翻看,时不时的圈点。最后誊写出的内容是:一分为二、绿手图。

不管这是什么,作为追查的信息来讲,可以说很不完整,甚至是少的可怜。

他苦恼地狠抓头发,录音笔还在不断地重复播放。

“她极快,又极慢……她穿一身彩衣,不,也穿黑裙……她嘴角有颗痣……她的手,像是在跳舞……好美……她不见了……”

“我看见了两个她。”

……

“手是一切创造的源泉,‘灵魂之手’是我们大音希声族的徽章。”温李指指自己胸前的别针给少年看,也就是海乔——光头海乔——爱穿印着水墨画的长裙的海乔。

坐在石榴树上的少年低头安静的吃石榴,把石榴籽也一并嚼嚼咽了,只听温李给他说个不停。

“不看前后情况,你倒像个真正大音族的人,而我则是个冒牌儿的。”温李难得调侃道。说完不待他回答,便又说:“瞧好了。”

话音一落,温李手腕令人眼花缭乱的翻转着,两只手挥舞在空中,引得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在有力运转着一般,十只手指纤细灵活翻云覆雨样的在小小地方穿针引线般像是在缝补空间。海乔沉思间乍见绿光一现,只见温李的腹部亮起一团绿光,绿光向四肢缓缓扩展连成一线,穿体而过上升至她的头顶,绿线中似有液体在运转流动,随着她五指的舞动,手脚均已现出五条绿线。海乔在此时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幽香,那是灵魂的味道。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又没有听到。但他依然得到了某种安慰,直到此时,飘摇、凉凉的心才有了安全,像是灵魂有了归属,终于找到了家。

他笑了。不知怀着怎样一种奇特而玄妙的心情。

温李收回手。笑盈盈的。

“你先练手舞,将自己交给它们”温李拍拍自己的手。“它们不会吝啬帮你练成‘五爪绿脉’,到时你就能正式入族。大音希声界很美,很快你就能看到。”

掰开少年的手,抽出他仅剩的半块石榴荡着双腿自己吃,示意他开始练习。

“就这么简单?”少年难得发问,毕竟他接受力很强,哪怕是初始时亲眼看到她将腕上的石榴手链丢在地上,而后那里多了一棵真正的结满果子的石榴树也不觉有多惊讶,似一切的发生都理所应当一般。

“说简单也不简单。可我能确定这对我们来说小菜一碟。就像一些鸟儿有了翅膀就能飞翔。我给你递了双翅膀,剩下的还不简单?”温李拿沾满石榴汁的手拍了拍海乔的光头,一副长辈模样在给予小辈鼓励,不过海乔像一点儿也不嫌弃,任她在自己头上擦手。她才大他两岁。

“有诀窍吗?”他又问。

“自由发挥,把翅膀融入皮肉里。”温李随口一诌。

海乔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只剩下一片清明幽寂。修长的五指缓慢自然的舞动起来……

昔日满是青草绿地的空幽地除一棵果树外又添了很多与彩虹颜色相应的花丛,不知名的树木也随意而不失美感的扎根于地下。

一个裹着暗系七色彩虹服的少女走上前,揽着她说了会儿话。

她一走,来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儿,他扔出一块石头。温李下意识双手一接,从床上坐起身,略一挥手,石头里跑出几行字:C市一个叫鹿石的催眠师偶然间得知了大音族的事情,你暴露了。

温李把玩着石头想了会儿。

便一躺身一睡不起。

少年逃了晚自习,来到他们约定的地方——物理实验室后面的角落里。

一如既往二人坐在石榴树上,不急着说话,只专注地欣赏十五的满月。温李暗自想着大音希声界可以多些月亮模样的东西。好看。

见少年看出窍了一般,便起了玩笑的心思。一挥手间皎洁的月亮被一团混沌的气团遮住,那是花园上空的气体。少年不意外的转头瞄她,她才将气团挥散。

“这两天练得怎么样了?”

海乔不言语,直接开始舞动起双手来,待到满头大汗时才见肚脐的地方冒出一点零星的绿光。一闪而过,绚烂的流星在它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温李笑而不语,少年却也能分辨出她笑中的打趣。

“练成‘五爪绿脉’会怎样?”少年擦擦汗,温李指着他的脑袋,“头上也有。”

少年抬手一抹,还在等她回答。

“说也说不清,到时你自会知道。”温李吃起石榴不再说话。

海乔继续练习。

他没问为什么自己还要呆在这儿上学,依然和这里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他问,温李会说,因为他是个人。没有一分为二的人。

不过,真正属于大音希声界的人是心意相通的,说与不说仅是情趣所起,并非必要。

她有一种把他当自己孩子的感觉,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她是大音希声界的第一批人,算是长老级的人物。

她的花园布置好了,温李对着月光照了照自己右手腕上的暗系彩虹印记。愉悦的在上面印下一吻。

石榴树移出花园的话也可以,大不了自己以后再添些花花草草。

海乔在休息抹汗中,温李解开手链拿到他面前。

“这就当作我提前祝你入族的礼物。这手链你用得到,也用不到。不过在这儿肯定用得到。”话说的有点绕口。

海乔略一垂眸思索,就拿了过去,也系在自己左手腕上。

“谢了”少年的笑清俊纯和。

温李不禁又抬手摸摸他的头,可一触及他脑袋上的汗水,便毫不掩饰的收回手并再自然不过的在他淡青色同样印着水墨画的衣裙上抹了个干净。其过程中一直都带着不深不浅的柔和笑意,绝无掺假。好气魄。

海乔微微一笑继续练习。

温李见他认真的模样,忆起少年被人侵犯时的画面。

只那一双眼睛,便让她确认他的身份。

不羁、深沉、幽寂、平淡。大音族高于恶,可也远非善。他们对于所谓的坏与恶之事,包括世间称赞的美好之事,大都无感。不想做、不会做,没有让他们信服的理由做。他们是人们眼中的怪人。甚至连怪人都比这好听。

关于灵魂,关于思想,他们一族无疑流光溢彩,却注定是暗色调的。

万物运转的规律给了他们这类人以生路,路途不够苛刻,没有契机,注定都要灭亡。

寡语者们的时代,自她由死亡到新生的那刻开始,作为一个契机,开启了大音族的生存之路。

是偶然,抑或必然。

世人于他们来说,至高算个熟悉的陌生人,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起码到了如今也没有真正的共鸣产生。

可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两族同出一脉,再往前追溯,可能才有不同。

可这一切的究竟,始终是个谜团。

寡语者们沉默的承受一切,除了深深地孤独,迷茫的凄凉,死时的不甘。世间再无使其动容之事。他们由始至终不会去伤害,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快乐过。

是他们待错了地方?还是这才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

不管怎样,一切在运动。好的不会一直好下去,坏的,也不会一直停滞在原处。

略微暗沉的荧光闪闪的空幽地,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的契合着彩虹的弯弧,她一身及踝绿裙。浓密的长发用绿色的发带扎了一半甩在脑后,面色虽寡淡无味,眉眼处却尽是轻柔。

温李初到这个美丽奇幻的花园,赤脚踩在柔软清凉的草地上,边走边暗自赞叹,从诸多花草树木中,摘了一朵七色彩虹花和一朵黑色四瓣花,直朝在虹上仰躺着的少女而去。

但见她足尖一点,纵身飞跃而上,将两朵小花合拢着插入她黑色长发间,方一欺身而上,再一个翻转,以一种完美契合的角度急速落下,砸进了少女体内,融二为一。是了,二人除细微的喜好、气质之别外,无一不是相像之处。

前所未有的轻盈自二者结合后便再次充斥全身。

大音界的温李与人间的温李是一个温李。却也有不同,温李用自己的部分灵魂凝成一副**,去人世找寻族人。人世的温李与她已经有了些微不同。她在死后进入了混沌一片的大音希声界。那里她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她死前不久画的一幅画。全是记事以来梦中的画面。

说来话长,回忆起以前的事儿来,像是读小学时看的电影。

她和方格两个人是罕见的异卵双胞胎。方格随父姓,她随母姓。

她从小便不爱说话,一度被医生断定为自闭。和她不同,早她一步出生的姐姐活泼好动。

她的第一句话是五岁时说的,可长期的沉默与安静令父母早已忽视了她的存在,她不哭,不闹,不耍脾气。她只爱思考,思考关于身体与灵魂的东西。

她自小便爱跳舞。

她不会主动对父母要求什么,除了上学与做家务的时间外,她就一个人跑到阁楼上,或者到公园的石榴树下——跳舞。无拘无束的跳啊跳的,跳到十岁那年被一个回家陪老人的据说很厉害的舞蹈家相中,温李只看她不停地说话,却难解她的意思。什么是专业?她为什么要给人表演?出名做什么?她难得拒绝别人,却开口说了不。

那人锲而不舍地登门来拜访,父母们惊讶,方格很生气。她也喜欢跳舞,练得很辛苦。可她的舞和自己的不同,温李从不觉得跳舞是件辛苦的事儿。

那天晚上,父母去朋友家聚会,她写完作业,跑到阁楼上跳舞。只有跳舞时她才会不那么孤独。

最爱偷看恐怖片的方格和几个小孩子从厨房里拿刀上来,割断了她的腿筋。两条腿最后无一幸免。别说跳舞,走路都不行了。在方格看来,这样她就不能再跳下去,那么自己就有可能成为那个舞蹈家的弟子。

等父母发现后也是于事无补了。不过他们不打算把事情闹大,已经毁了一个女儿,另一个不能再毁了。

一咬牙将她搬进了阁楼住下来,学校也不再去。

她什么也没想。除了疼,她只是有些难受。因为她又要一直孤独下去。

可双腿不能,双手还在啊,她就又开始不眠不休的舞动手指。直至力竭而死。

她没觉得累过,却奇奇怪怪的死了。

重新醒来的那一刻隐约看见了一个驼背的老爷爷,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也是迄今为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我应运而生,这个世界由你开创。”

从此她便在这里住下了。她给这里命名为——大音希声界。

寻找族人是她醒来那一刻的使命。她在这里死而复生,也在这里重新开始。

她没法儿出去,是漩涡湖里的湖灵——小黑鱼告诉她的“塑身之法”。她只能将自己的一部分分离出去,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得以成功。

这次是她们历时人世中的半年时间后的第一次完整结合。

她再次从花园中消失。这次却来到了漩涡湖湖心位置。

她下半身浸在水里,任由深蓝色的漩涡不断拉扯。她镇定自若的用手虚空托起一捧水,两手优美诡异的跳起舞来。直到湖水逐渐凝结成一个透明的小巧水瓶。

而后手臂往湖心的漩涡里一划,瓶子里灌满了渗着绿丝的水。这才将它放进彩虹印记里。

这是拿给海乔喝的。人世中的她力量受限,却可以随意使用花园里的东西。

说起这花园,还是她用自己仅有的一枚“缘叶”换来的。

所谓缘叶,即大音界内的吉祥如意的稀罕物。

漩涡湖的水往左旋转时为一轮天,即人世中的三天。一轮天时,她与看门人的力量是最为强大的时候,他们可以将自己打散,再瞬间重聚。她凝聚**的工作都是在这几天完成的。

而当漩涡湖的水往右旋转时,便是阴轮天。相当于人世中的一天。那时他们会相对虚弱些,但也无大碍。每逢阴轮天时界内会孕育出一枚绿色的灵叶。它在界内四处游荡,除遇有缘人,无人能抓住它。轮换到一轮天时它会自动消失。

它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深不可测。

连似乎通晓一切的湖灵都建议她妥善保存,日后必有大用。就连守门人也默认了。

她便就这样拿它造出一个相比大音希声界来说极小的一个花园。湖灵当时都不太乐意借给她漩涡湖的水,直道她暴殄天物。

可花园虽小,却也用心,却也美丽。缘叶果真不是寻常东西,竟兀自在花园上空凝起了一道奇妙彩虹。

将水收好她并不急着回去。难得回来一趟,温李做了她想了许久的事儿。一个猛子狠扎进湖,陷入漩涡里悄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湖面上面隐约浮出一绿色身影,在众多向着左边方向旋转不息的漩涡中,看起来格外轻松的沿着一条直线缓缓地、缓缓地朝岸边飘去。

她的肚子慢慢膨胀,而后徐徐瘪下去。随她吸气间,一股白中带绿的水雾自湖底破体而出源源不断地钻进她的肚子里。

就在此时,湖面上腾空出现一根长长的水针,直往她隆起的腹部刺去。就在它将要射进皮肉时,温李猛地将气喘出来,肚子急速凹下,而后她盘起腿坐于水面上。左手随意搭在腿上,右手伸进湖里搅弄着什么。

不一会儿,手中揪出一个自己来,没错儿,水做的拇指大小的温李。温李扑哧一笑,屈指把它弹进湖里。

“行啊,化成了我的模样。”

那个小人版的温李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着手脚的黑色小鱼。

“想了”它凑上前欢快的跳到温李腿上。

“先前忙着分身,之后又赶着建花园,还要忙着新族人的事儿。累了,就来你这漩涡湖滋养滋养灵魂。”温李边说边温柔的扯着它的一双小手玩儿。黑鱼对于她偏爱手一事早就习惯。不止这些,譬如她最喜欢绿色,其次是黑色,喜欢手舞,喜欢吃石榴。

温李报复似地戳着它的小脚,黑鱼一个不稳肚皮翻天,浑不觉被捉弄地一骨碌爬起来,从肚里抽出一个比它身体还要长的黑色水晶。

掀开她的裙子,露出小腿上几道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疤印。小手将水晶放上去的一刻,伤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得光洁如玉。

“十年成一晶,这晶石治疗灵魂之痕的效果最好,阿温,你以后不用再穿长裙了。”小小的黑鱼咧着一张大嘴,可爱的小手给她整理好衣服后紧紧攥着裙摆不放。

“可我现在很喜欢长裙。”温李将它拎起举至自己额头,黑鱼双手捧着她的额头自觉地“啵”一下在她脑门亲了一口。

亲完还抱怨道:“真小气,只让亲额头。”

“只有很好很好的朋友才会亲额头。”温李又在一本正经的瞎扯。

“那阿温也亲我的!”小黑鱼欢呼一声高声催促道。

温李笑出了牙齿,它太可爱了。

“你不变大点,我怕一口把你吃了。”

小黑鱼闻言即刻胀大好几倍,有温李半个身子那么大。

温李帅气的楼过它的头狠亲了一口,才道:“我走了。”

眨眼间消失不见。

湖面上被亲了的小黑鱼还在一口一个最好的朋友的喃喃着,接着沉入湖里。又是静寂。

等温李再去找海乔时,他竟然不在约定的地方。

拉了几个同学问,虽然他在这儿不怎么受欢迎,但关注度可不小。他们都说他一个下午都没来上课,晚自习更是不见踪影。

温李沿着他们经常去的地方边走动边探查,在一片草丛里发现了石榴手链。温李试探性的喊道:“海乔?”

“温李!”一道细微的声音自木刻的石榴树里传出。

温李眉眼一挑,竟真在里面。

“出不来了?”

“是啊”

温李奇道:“那你怎么进去的?”

少年有心开玩笑:“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

“有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二话不说就要抓我,我跑到这儿情急之下躲了进来。至于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也不太清楚。”少年边说边想。还是觉得挺奇怪的,幸好没被他们发现,他不想给她添麻烦。

“石榴树现在归你管,我也拿它没办法。不过只要你练成‘五爪绿脉’,就能领会一切力量的奥秘。区区石榴树想要出来何足挂齿。不然,你要着急的话,再一个情急,说不好就又摸不着头脑的出来了。”温李猜到是石榴树的灵性所致,它在保护他,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使用,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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