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在于,误人子弟,该受折难!
“命运即因果报应?不敢苟同。”
你说,师者,毋论好坏,拗人命运,何如?
“有拗有救。”
本以为是桌逢知己,可惜深谈却不投机,只好唯诺终止,又借问琐事。不经意自揭残相,我呐,被故友分镳而新朋猜疑,同事笑怜兮亲戚攀比。惭愧羞笑,骂一声祖宗的人事。
相与枕藉车厢中,渐悉东方之既白,凉意袭人。
分两杯温水暖身,倦意绕得神志混沌,怕是不经意合眼就昏,迷糊间,我听见厕所门开关声,闻嗅莲蓉包子香,二手香烟灭过初起氤氲。中年男子整理衣领,戴正帽子,抹去褶皱,端正说道:“你俯仰皆老师,师父却无缘。”
怎么称呼?
“余名自在。”
呵,有点意思,也不够意思。
真是自以为是的家伙。老了必自倚卖吗?人的本能大抵如此,你看,他夜里取下帽子戴上,是学问于见识上盖(屡觉顶累了),花衫整洁,意喻心正术巧(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牛仔裤是拓荒者时代的莽气(过时不过气),手腕银表啊,同亿万人以金钱困牢闷死时间。这样精心包装的火车怪客,也不免被延迟半小时到站的火车强迫看完一场虚伪日出。
分别前,仍争着师的利害。
师是二手命运方程式的各种,任你跟或避,认师则循某命运,至少摹仿。所谓成功学即此,可惜一学,就勿成功了,至多成工。
但,不要师,躲避不从,独辟幽径(条条大路自通罗马,你却执走荒山野岭),有种,独俱一命,亦险运横生。自然主义走尽了不是自然而然,是不出所以然——中年男子临别寄语。
他淹没于车站人海,成为诸多中年男子。我驻足于久违的这城入口,打量日新月异的高楼矮树,当年二三十岁的兴奋重又蔓延十指关节,想跟上疾风般的节奏,敲响大地,谈吐灰尘,咽下傍晚八点半尚存余温的蜜汁叉烧饭。
在生机勃发得病态的城市里追忆年华,你才有资格反击命运。
怎么反击呢,双掌合十,先礼。
鞠躬,默念:弯脸老师,多年不见,你终于死了。
其时,已站在丧礼现场。
是哀哭的家属烘托着悲情,四墙皆空,放大的黑白肖像挂在礼堂中央,被黄菊团团围蔽,前停一副木棺,色泽乌亮,隐约传出鼻鼾声。场景仿似一家店铺开张大吉,庄严肃杀地买卖人情。我站在礼堂一隅。五分钟,有人瞥我,议论纷纷。十分钟,在座神色惊恐,列兵备武。十五分钟,山雨欲来,目光如注。暗听见哭嚎者怨艾:“他们忍心对一位躯体残烂魂魄未散的老人怀恨在心吗?都已命丧黄泉啦,还要来嘲冷尸身,观亵亲戚的挽戏……你们更不得好死!”
末句音渺,礼堂之外听不见,我只好微笑欠身,便径直走出门。所谓老者为尊死者为大呵?只要你垂死未绝,自有往日罪孽掐你一把。你成恶鬼,也该千刀万剐。
门外较之礼堂,判若两世。门外有众,我估摸是弯脸老师的过门弟子:互不说话好比蜡像摆设展,或频嘴抽烟或目光呆滞,或捧着黄菊扔进不可回收的垃圾箱或摘落一片绿叶撕成碎屑,沉默的小多数。怀疑了吧,何有此生不分黑白认歪了老师,这下眼巴巴看礼堂内那些极端卫道士驱赶异教徒。
滑稽在于,殡仪礼堂以远,一片园地延伸尽头的正大门外,传来泄愤摇滚演唱会,欢呼声如潮掀浪,是被死者名声吸引而来,祝弯脸老师死得惨烈。
弟子们是中间人,让外来吊唁者被那庆功演唱离乱了挑拨了后,走过沉默思绪中清洗一遍,才谨记得默哀谢礼。
你们大概都害怕着,哪天自己一命呜呼,至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求情谁人来作中间的“情绪过滤器”呢?有一位西装男如梦方醒,从口袋甩出手表看,跺脚,踩死一只蝼蚁。
我向正大门走去,越近摇滚乐闹响,是一首《1世纪不适应症》,不打自成片,和他们同是休闲式样,仿佛结队逛一家新开张的店铺。
摇滚过后,才留意百十米以外,同在办丧礼。场景如黑斑点纸似的,隐约闻得钢琴的曲音。我诧异聊发,便前往。黑衣者多是白发苍颜,言文举雅,学识浅露。默哀时礼数隆重,节节到位。虽然略是一二十人,寂寥了些。我诚觉可以原谅,足以示明,这是前进着的航船,里头有一个幸福的灵魂。
看着葬事,疑:死嘛,逃亡的意思。待不下这个正邪不分五彩斑斓的世界,要纯粹地逃亡到彼岸永恒。都以为无论天堂地狱轮回六道,启程时总有审判,作为向标,作为对死者的盖棺定论。祈有鬼神惩罚邪恶的灵魂。是近百年才顿悟,没有大审判,应自行决判,人们才编织出缜密的法网,要名正言顺当家了。
蓝星文明的伟大而不幸之处在于,其尽头不是一扇漆墨般反射异界鬼魂的窗。只是方临摹出阴影,旋即舞蹈弄枪纷纷杀死鬼——尔后又觉得,这样多不敬,可是卑不回去了,趁机使庸师辈出。我们的田地反而一向讲究尊师,连庸师都不出苗,得了师荒。
归程路上,思绪不尽。来时,有千种羞辱讥讽弯脸老师的方式,充备脑海。现今,又不合时宜地衍生一堆力据证谬其家属的病态求饶,已无处宣泄,只好吃饱饮足睡一场,象征主义地骂回去。
弯脸老师的丧礼,是一场仪式。看着他死于非命葬无全尸,就放心了。二十几年来,以为得过且过,做散工过着一辈子去。直到得知李启蒙老师去世的消息时,石击千浪,极想回到当初的光阴。彼时多不幸,无法择选老师;彼时多幸,适逢了此生亦师亦友的君子。尾随而来是弯脸老师的喜讯,大快我心过后,心力交瘁麻木不仁地继续承受半身不遂的命运。
那趟火车,是一程远征。那则报道,宣告了庸师的远大前程。我必定将——
……当天的伟大报道……
才想起报纸,竟丢失了它!明明妥善保管以作纪念,却想不起丢哪里了。欲重买一份,可谁会留存十几天前的普通报纸呢。怕是找不回罢,未免可惜,极力想它怎样遗失的,脑中浮现出昏暗车厢里那位怪客接过报纸折叠放进背包的情景,思量再三,确凿不疑。
那男子住在附近是吧——当时我已归岗位数天,机械地分拣,想到报纸丢失,无从求索,低头愣看着手中及时的包裹忽地一愣,收件人巧是“自在”。
从遮天蔽日的仓库中钻出,看着骡子们来去匆匆,送出一堆物事再砌满上,门口停一辆货车欲要卸货。绵羊们的座机来电交加作响,挂断后不忘暗骂几句。
经过他们,我喃道:出去送一趟包裹。却招来注意,无人说话,冷笑我不本份。
我挺直腰杆,拍去衣衫的灰尘,不担心青黄的污印,总能洗涤清白。现在啊,让他们匪夷所思地旁观羡妒吧。走了出去,记住单据的地址(那些年轻人意志孱弱),联想着路线(难道本世纪只剩下病夫和小丑吗),很近而已。
拐角潜进暗巷,一股老旧的风味扑鼻,右边有年轻工匠利索锯木,左侧的一列结锈的铁窗冒着炊烟。走二三十步,果然碰见火车怪客。
“嗯?”他悦容,不诧异。
“拆的包裹,经我手。”
“谢谢呵。”
“别来无恙?”我心火澎湃,少作客套:“火车上那份报纸,你拿了吧。”
中年男子接过包裹看一眼,撕走单据,说:“生在南方以南,四十年不远行,更别说舟车劳碌盗你一份报纸。”
正想辩清,他把包裹塞进我怀中:“拿去。”我不知所措,撕拆,边留意他神情——镇定自若得胸有兰竹。
敞开,是一顶陈旧的老式圆帽,质感酥软,黯泽犹存。附信纸:“师父行葬当天,不见您到来,想必忙事,尤感郁憾。曾记得半年前,方说探访府上,痛惜!现谨依师父遗言,托送该物至您手。另外,三月前先生的述据,我已逐一证伪,撰写成章后寄往,求继续指教,钧安。敬启 骆泉。”
我读罢信,把玩帽子一番,推回给中年男子。他看过信纸,无动于衷。
“你是学者?”我疑虑,他是那种风度翩翩的君子、默隐于市的大师?
那厮未必否认,欲返回屋中。我偷窥其内,是一面厚实的书墙。联想得,他明明跟我同一趟火车,瞻仰和耻笑两场相邻的丧礼。就这顶圆帽看来,他和死者凿是莫逆之交。
似乎看出我心思,阻止我道破,他说:“我去探望故友,而非冰冷尸体。”便转身归去。
那一幕,我闪忆起一尊石像,文质彬彬的模样,其实从反面看才知道,他后腰一定别着一把剑。
心思惶惶,丢弃包裹,我匆忙消踪在路的尽头。
走出巷口,林荫大路,枝叶使得光影斑驳,偶见快递骡子拎着沉甸甸的自由包裹投入命运门户,以为安乐。
我想,入冬之后换新活儿,一定要远离此地,同时勿放弃找那份意义非凡的日报啊。至于骡子绵羊,倘若返思那天最后一次见我,定会钦佩不已,也懊悔留不住。
至于你,一千年不来,两千年不来,不来为好,要么大失所望地归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