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把脏的和将要脏的都洗掉呀。”
我站在哪儿一直看老女人洗头发,那头发真长啊,垂在溪边,入了水像鲜活的怪物。她弓腰蹲着,让我想起月兔蜷缩在夜空的模样,她全身蜡白,要是年轻十年,一定俘获不少活人的心吧。可那时,我还未出生呢,未出生的世界与我无关……我只有昨日,幸好这女人老了。
“我洗完头发了。”老女人缓缓抬头起身,我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不被审美的脸,或者说,我小时候看过上古神话故事,感觉她是蚩尤时期的美人,相去几千年后的我和记忆中的语言组织形式,无法捕捉这个老女人的形象,她因脱离尘世、绿野隐居而具有这种气质,土生土长的,把我们人类伟大文明置之不理,在人与人交易、契约、残杀、互食的裂缝中钻出来的充满野性的长发女。八岁的我看来,要么她是成精的野狐狸,要么我死了在地狱于是遇见她。
“我想找科灯,可以带我出去吗?”我问。她伸着懒腰,一步步走入溪流。
“去找呀。”她一定司空见惯我这种迷途孩童,连指引的善意都消磨殆尽了。
“再见姐姐。”我讨厌她。
与科灯重逢时,我几乎要哭了。起先以为只要朝一个方向走到底,总会走出西山的,可这是一座山呀,光是来到山腰我们都爬半天,况且要在山中找一个人,还不知他有没有自个儿下山回家了呢。后来我喊得嗓子也灼痛,在树下打盹,乏得醒来竟……竟然看见科灯的脸?科灯说我睡了好久。我问他去哪了?他说没去哪啊,“吃着吃着就挨树下睡死了,我能去哪?干等呗。”
“是吗?我明明走了好远去找……”
“走个屁咧,起来吧。刚开始呢就睡大觉,起来起来。”
我撑起身子,腿脚是真切酸痛,喉咙也明明灼烧过。
……之前呢?算了,找回科灯已是万幸了。我们孩童的精明之处在于,当自己的记忆不对劲时,便试探性和别人对质一下,倘若背离甚远,就不去争执,向外人妥协而承认自己有误差,这样我们才会快高长大,为了成长路上少一点荆棘与危机,我每次说“对不起很抱歉”我都显得特别老练。
科灯又谈起独醉少女,说她已读初中:“第一次在自家阳台上察觉她时,她哼着小调走过我眼皮下的街区,从北向南,走在清晨六点的寒风里,或是蔚蓝像浅海又不至于炎热难耐的盛夏七点半,你会看见她两腮鼓胀,恨不得把一天的食物都咽下喉咙,斜挂的书包一甩一甩,还没把开链拉合,我总看见她,直到她很久没走过,而我望向南边时,才觉悟那里有树和树荫,有生锈而连绵的红白护栏,有灰暗的屋檐匍匐在天际以远。我从不仔细去看,毕竟每次都不禁留意着她,她被阳光、被路边弯腰的街灯或是来往的车子远近光灯照亮时,眯着眼睛,她的眼睛没有多余动作,头发总在撒野,在脖颈、耳际、肩膀及书包未合的链缝间隙……是的,那时,我凭借早晨的匆忙、周遭一成不变的静物和不同角度的光,认出她敞开的书包里有一朵紫荆花,一朵来自西山的苟且生息的花。”
“我们会在这儿遇到她吗?”
“也许吧,在我有限的感知里,走进西山的一刹那,我们就遇见她了。所以我提醒过,不要轻易弄出踪迹,人家盯着我们呢,这片林子是她昨天、上一个秋冬之际的影子,如果足够幸运,我们能捕捉她第一次伸手抓火而迅速避开的惊慌神态……甚至,她老态龙钟伏在溪边洗涤头发的孤寂身影。”
“那时的她没耐性与人相处,性格鲁莽,我不喜欢。”
“是嘛。”科灯冷笑。
谈话同时,我往林子的岔道扫视一遍,尽可能想象它们通往何处,说:“既然这里有她许多未来的可能,你有没有真切碰到过?我是说你凑近去能观察其细节和嗅得气味那样的。”
科灯低头走着,不理我再打听什么。要等到下山离去,他才坦白道:“她是编织这个世界大大小小的事情的母亲,你当时冒犯她了。”不过相比于山中发生的一切,这后话已经微不足道了。
“现在,来审视我们自己吧,科灯和乌石。”他说。
“我怎了?”我下意识打量自己一遍,“它吗?从未折腾过眼下的模样,只想趁早回去,但愿老爸记得浇花,尽管枯萎久了还是有生命力的,我会在厨房的阴暗处藏一只死蟑螂,静候成群结队的蚂蚁发现它。入睡之前,我大敞窗帘,唯一没被高楼和树木遮挡的允许我放眼望去的那一扇窗户,你靠着它,被吸摄,只觉自己的房间内部是局外的,窗户是一口黑洞,它不善语言,易怒还嗜睡,打一哈欠就把任何东西吞噬。我企盼它打哈欠,吞啊,把我们光天化日之下的符号、约定俗成的规戒、合乎常情的道德伦理全吞走,把宽肥的街道生吞活剥,就好比我第一次下水游泳时溺昏的状态。我现在,你看,太清醒了,我随时被灵魂监视,而眼前不时放映着自由的几幕影像。”
“你说窗户吞噬东西?”
“是的。”
“你看到它的喉咙吗?”
“没有。”
“你该学会去分辨,认出喉咙的位置。”
“又能怎样呢?我大老远跟你来这里,期许发生什么事情,跟昨天、前天以及白白流逝的废置时光不一样,而你让我困乏、饥饿、迷糊,甚至依然满怀期许。”
“你呀。”他停住了,把脚步、呼吸、思考的飘跃都定住,抓住我的双肩,我们四目相对:“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其实从六十七岁回来的,你不会信,我如实道出而已。至于背后缘由,一言难尽。”他的目光异常坚定,是中年父亲对小生的严厉,是临死者的叮嘱。
科灯一开始就想——我明白了,他急于求助外人审视他,这个外人必须在审视他时也能审视自己;在审视两人时,还面向当下的世界,要目光不带恐惧地盯着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它总以各种名义在场:命运,因缘,修罗场,真理……你得撕扯它每一件外衣),穿透监控探头背后的双眼,盯着它。我似乎看懂了,也可能看到幻影:是一条白狗,它闯闹剧,闹剧把它当神。
“你呢,与现在的你何干。”我厌烦他的玩笑,或许是言辞故作高深,好想打破它。
科灯说,乌石你认真听着记着,这一切并不是你所司空见惯那般运行的。比如我,我待会就要回去昨天、前天、三天前……你说得对,窗户在吞噬,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走向明天,因为明天的记忆包含了昨天的记忆,六十七岁的记忆概述了六十七年的经历,但真相并不如此,正如你的室内是局外的,我认为,壮丽的生命,也会倒着轮转,不是轮回,是从明察到糊涂、懵懂到无知、直回到充满好奇与差异的初始生命,这也才是我们活着的最后状态。可怕的记忆让我们误以为我们在累加和重叠、在行进,你要足够的直觉……
“关我什么事!停,我们该停止胡闹了,我得回家,你滚蛋吧。”我推开他,他费力按捺我,我们扭作一团,我挣扎,在他手背、颈部和小腹划下几道红痕。
“你等,看着它,你快想,我不瞒骗你,我瞒骗这世界快六十年了,你看这一刻的心境,昨天是不是相识,前天呢,你应该记得,我们总突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等我,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以我老去的……”
我要走了,眼前这个失常的科灯双手捂着脑袋,跪在丛林间,不作声了,像一只被剥精光的刺猬,我要走了。
他伏在地上,蠕动身躯爬过来,语无伦次,注视我。我永远记得他的眼神,今后也无法理解人到了什么境地才会表现出他那般失控,他似乎被狩猎了,按照我的说法,在监控荧幕前俯瞰全局的,是白狗,白狗锁定科灯的位置,一扑咬住,撕扯啃嚼,要他一命呜呼,不能松口,要等他喘息残灭,等余温渐消。
我其实看见白狗了,它现在张开阴森嘴脸,向四处搜寻,它在这片黑暗森林中格外显眼,我要躲起来,我要走。
科灯恳求我不要离开,那边更危险。他说,你记得独醉少女吗,我和她谈过,她早在八十九岁,被麻醉全身要动手术前读过一篇文章,那时还没有报纸、书籍和杂志,只有生动形象的符号排列。同时我的侄女吟唱“芳草碧连天”走入巷子,壁虎爬满了石墙被她搀扶着。文章记述遥远的未来,也就是我们现在,她看见自己被一个名为科灯的小学生偷窥暗恋,那个季节,每当她路过他家,就捡一朵恰好落下的紫荆花,如果没有恰好落下,就站着静候,而科灯也向南边暗探她的静候。我的侄女会在我墓地发现钱包被私吞,私吞者却在她那条巷道里丢失自己的钱包,于是匆忙验证公交车到站的时刻,赛马预告的信息是否属实。独醉少女早早预测乌石不相信一切,直到(按她读到的原文说法)他亲自目睹文章在记忆深处活化,被重新还原、又再死了成为文本,整个过程中,你乌石,最后交棒,见证一切。
我乌石,于是把八岁的那场经历,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后来我不时重读和修正,你知道,有些记忆在当时并不精准,事后回忆修正了才可靠且具逻辑性,我屡次把碎片小心翼翼地填补、镶嵌。由于记录过于详实,其中大量内容相互冲突了,未来我还得不断修改,源源不断的,比如半个月后我才意识到当时并非八岁,是十四岁或二十一岁,又比如根据环境描写,我们去的不是西山而应是坠日平原。我极力还原它,把延异部分剔除,至于原初发生的真实始末,恐怕只有半个世纪以后那急诊室里的独醉少女(已是老女人了吧)才通达知晓。至于我,我知道现在还半信半疑地活着,更别说捋顺思路在读者面前重述了。唯一不改动的是,科灯从未来回溯于是被咬死,我徘徊在无限的眼下,白狗依然在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