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会工夫,老塔索已经拿出草料袋,忙里偷闲给几匹秃尾老马加餐。
做完这一切以后,老塔索才揉着酸胀的肩膀,踱着步子走回“老雇主”和“小雇主”身边。
“前边的车队,来的。”老塔索压低了声音:“后边,来的。还有几个的‘同乡’,只不过都是耍单帮的家伙,跟着走罢了。”
“你怎么……”劳尔瞠目结舌。
“饮马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老塔索和老马季雅对视了一眼:“放心,没人认出我。”
劳尔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老塔索,短暂地消化之后,惊异地问:“从钉锤镇、山南镇来?那可不止一天的路程……”
说罢,劳尔踮起脚尖望向前方,又望向后方,绵延在行省大路上的车队的规模,已经大到“不正常”。
或许在两年、三年以前,这是正常的。
但在当下的光景,正常的情形反而不正常。
“据说。”老塔索也很是不解:“‘叛军’正在阿尔忒弥斯大肆采买,粮、麻、油、烟……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运到阿尔忒弥斯,就能翻番卖给‘叛军’。所以老爷们才会像疯了一样,卯足劲把好东西一车车往阿尔忒弥斯送。”
“粮价又要涨了?”劳尔猛地回过神来:“送到阿尔忒弥斯,‘叛军’就买?血狼……阁下哪来那么多金银?该不会是圈套……”
老塔索拄着马刀,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老马季雅沉默不语。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嚷,躲在路旁树荫下打盹的车夫被惊醒,纷纷不明所以地望向哨卡方向。
突然,一个马车夫跑向自己的马车。随后,其他马车夫就像盲目跟从一匹惊马的马群,纷纷奔向各自的大车。
洪钟般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准备好你们的通行证!”
“前车与后车,两马间距!”
“别磨磨蹭蹭!动作快!跑!跑起来!”
“……”
老马季雅和老塔索不禁互相对视,劳尔则忍不住翘首去看。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挡路的闲杂人等纷纷避让,马季雅家族一行三人终于看清了“声源”的样貌:
那是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人,中等身高,但看上去很结实;虽然穿的是一身洗得褪色的旧军服,可脚下的皮靴却是极好的;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青年腰带下悬挂着的华贵军刀。
单从刀具的精美程度来看,那柄佩刀也应当作为传家之宝被供奉在壁炉上,而不应该被两根皮带随意地挂在腰带上。
比佩刀还要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青年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从那双眼睛射出的明锐目光就像利箭,所到之处,众人无不下意识避让。
马季雅·劳尔也感受到了佩刀青年审视的目光,本能令他下意识想要逃避,可他却咬着牙,不服输地瞪了回去。
直到最后,劳尔也没有躲避对方的视线。
不过,或许正是这擦肩而过的短暂对视,令已经从三人身边走过的佩刀青年又折返回来。
佩刀青年折返回来不要急,但是跟随在佩刀青年身后的几名“叛军”士兵立即将马季雅家族一行三人包围了起来。
一眼扫过去,佩刀青年就找出了三人当中真正的领袖,他看向老马季雅:“通行证?”
老马季雅点了下头,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封信——橡树镇镇长签署的通行证,递给了身旁的劳尔。
“给谁?”劳尔梗着脖子问。
佩刀青年礼貌地伸出了手。
老塔索挑起眉梢,劳尔的目光中则多了几分嘲弄,而老马季雅依旧是不苟言笑的表情。
然而出乎老塔索和劳尔的意料,佩刀青年接过通行证以后,并没有假模假式地扫一眼、摆摆手就过去,而是仔细地“阅读”起来。
“马季雅先生?”青年询问。
老马季雅略一点头。
“这两位是?”
“我就是个喂马的。”老塔索抢先回答,随后示意劳尔:“这位是我们家的小少爷。”
“出行理由是……”佩刀青年微微皱眉:“访友?”
老马季雅又略一点头。
佩刀青年把三人上上下下端量了一遍,慢慢把通行证折回原状。
劳尔硬撑着反问:“还有什么我们能帮忙?”
“不必紧张。”佩刀青年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抬手一指前方哨卡:“货运马车才需要在这里排队,你们可以直接过去。”
劳尔看了看前面的哨卡,又看了看父亲和老塔索,懊恼之情溢于言表:“那还等什么?”
老塔索探询地看向老马季雅。
“谢谢。”老马季雅颔首致意。
佩刀青年点头回礼,示意自己领路。马季雅家族一行三人或主动、或被动,跟着佩刀青年畅通无阻地向着哨卡行进。
然而,才刚走到一半,劳尔突然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向前方。
老塔索循着劳尔的目光向前望去,也不禁瞳孔扩张。
之前距离较远,加上被道路两旁树木遮挡,因此三人没能察觉。
可是在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之前看不见的景象,清晰无误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哨卡下风处那株巨大的橡树之上,挂满了人类的尸体。
几十具尸体随风有规律地摇摆,仿佛在进行一场恐怖的群舞。
劳尔骤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胃里涌了上来;老塔索虽然保持着镇定,脸色也说不上好看;老马季雅则转过身体,没有再看那株橡树一眼。
佩刀青年将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或许觉得这一幕有些太过冲击,他主动解释道:“那些都是被判绞刑的盗匪和罪犯,没有时间为他们搭绞架,就直接挂在树上了。”
老塔索拄着马刀,艰难咽下一口吐沫,费力挤出三分笑容:“血狼阁下的手段,果然……非比寻常……”
“刑罚之道在于少罚、重罚。”佩刀青年的目光扫过哨卡前方绵延的车队,又瞟了远处的悬尸之树一眼,平心静气地反问:“不把他们挂在树上,好人又怎么敢出门呢?”
“少罚、重罚。”老塔索盯着佩刀青年看了一会,最后低下了头:“高见。”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佩刀青年面露笑意:“是阁下说的。”
叛军的哨卡分为来侧和去侧,每侧各有一个小门和一个大门。
大门前方,执勤的“叛军”士兵正在核对、清点一辆双套大车的货物。之所以后边排了那么长的队,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从新垦地行省设立开始,过路税就是各郡驻屯所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郡与郡之间有卡,镇和镇之间也有哨。可以说是无处不设卡,无处不设哨。
不单单是行商,平民对此也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所以即使是没什么游历经验的劳尔,也清楚“叛军”士兵在做什么。
老塔索便代替“雇主”一家开口,他端出讨好的笑容,低声下气地问:“这个,不知?过路税?”
“没有。”佩刀青年出语惊人。
老塔索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没有什么?”
“没有过路税。”佩刀青年重复了一遍,他想了想,补充道:“至少暂时不收。”
劳尔忍不住开口质问:“那为什么还要?”
他抬手一指正在检查货车的“叛军”士兵,后半句话已不必多说。
“巴德保民官阁下的命令,过路税免除。”佩刀青年有礼有节地回答:“但是申报和查验仍然要实行。”
说罢,佩刀青年抬手示意:“请吧。”
在“叛军”士兵的“环伺”之中,马季雅家族一行三人一步一步走向哨卡。
不知为何,每往前走一步,劳尔的心脏都会跳得更快。但他看到父亲的步伐依然沉稳,便也强忍着眩晕感和呕吐感,跟着往前走。
哨卡前,执勤的叛军士兵冷冷询问:“有什么要申报的?”
劳尔摇了摇头。
“有。”老马季雅言简意赅地回答:“黄金。”
他伸手探入悬挂在马鞍前的小鞍袋,取出两根短棒似的陶棍,猛地相互一敲。
陶皮表面碎裂、剥落,内容物的一部分暴露出来。
在正午的阳光下,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