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在内阁值夜的宰相恰好是李沆,他是东宫时的人,当时他与李至一起曾为太子宾客,如今官至门下侍郎,尚书右仆射,深得皇帝信重。
皇帝将他视为自己人,所以就手书一封,叫张怀德递出去给李沆。也不是皇帝着急,不能在白天办,他也知道骤升太过,想着晚上人少,就把事情落定,到明日其他人纵知道了,到时候旨意已下,也不过是后宫事罢了。
谁知道李沆见了这手书,顿时一惊,当着张怀德的面,就拿了烛火烧了。张怀德大惊,道:“李相,这如何使得。”
李沆就从容道:“你就告诉官家,就说臣李沆以为此事不可。”
见张怀德犹豫不敢回去,李沆见状,脸色一沉,道:“怎么,你还不敢回去?”
张怀德都要给他跪了,他一个宰相敢烧皇帝手书,但自己只是个奴才,哪里敢将此言直说。想到前不久雷允恭还因为服侍不恭敬敢落挨打逐出,如今自己这是要再当添头不成,想到此顿时面如土色。
李沆笑了笑,道:“我随你去见官家,不教你为难。”
果然到了跟赵恒一说,赵恒既惊且怒,问他:“李相何以焚朕手书?”
李沆却道:“臣今晚不曾见过官家手书,官家也没写过不当的手书。”
赵恒强按下怒气,问他:“朕不过封赏一个妃子,难道对天下有什么大碍?”
李沆抬头看着赵恒:“喜欢一个后宫妇人,原本是官家的私情,然而封妃却是不同。天子无私事,如此封赏,天下人会非议官家继位之初就沉迷女色,无心政事。”
赵恒顿时站起身,想发作还是忍了下去,只不悦地道:“朕是不是沉迷女色的皇帝,李相能不明白?”
李沆却道:“臣明白有什么用。天下人看到的,是曹美人、刘美人和杜才人本是同时进宫的,曹美人是功勋卓著的世家,杜才人是昭宪太后的侄女,还有那戴贵人又为官家生下过皇子,她三人都未进位,此时官家独独要将刘美人进位为妃,臣怕他们会问:‘刘美人何以骤进为妃?敢问这刘美人是为官家生下了龙子,还是有大功于社稷,非赏不可呢?’官家却以何辞相答?”
赵恒看着李沆,原本的怒意渐渐平息下去,这是他视为师友的倚重之臣,也只有他才会如此犯颜直谏,他坐了下来,语气已经有些哀求:“李卿既说了这般不可行,可否为朕谋划可行之处?”
李沆却道:“臣是宰相,为官家只谋朝政之事,不谋后宫之事。”他说了这话,见赵恒神情,最终还是心了软,劝道:“不过是一妇人罢了,官家喜欢她,多赏她一些就是,便是要封赏,一步步缓缓而来也是。终需服得了众口,否则位高招谤,有损官家令名。官家,今日这里只有臣一人,官家说些什么也罢了。若是教御史谏臣知道,上得一表,官家颜面何存。官家若执意而行,这刘美人在天下人心中,就是狐媚迷惑君王的妖妃。”
赵恒怒道:“你岂可这般说——”看着李沆惊讶的神情,最终还是忍了忍,软下声来:“是朕对不住她,她是个最贤德的人。”
李沆也知道刚才说得过了,忙也恭敬地道:“官家与她之间,是私人之事,官家怎么样,天下人并不知道。他们只看到刘美人无功而得大赏,曹、杜、陈有家世,戴氏曾生育皇嗣,却都不得封赏。官家,太后、群臣、乃至天下人,都会将官家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天下非官家一人之天下,唐太宗曾言,水能载舟……”他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再劝谏起来。
赵恒恼了:“李相,你不必如此比喻。”忙令张怀德扶起李沆:“李相请起,朕明白了。”
李沆却执拗地道:“臣受先帝遗命,辅佐官家,盼官家为有道之君。”
赵恒看着李沆:“难道朕封一个妃子,就不是有道之君了?”
李沆却道:“官家想当一个明君,就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一个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官家,才是天下百姓的福气。你克制自己的欲望有多强,对天下百姓就有多少助益。”
这一夜,刘娥已经入睡,忽然听到声音,却是如兰来报,说是皇帝来了。
刘娥心中还在诧异,他今晚不是去了皇后宫中,怎么这么晚还来?
却见赵恒匆匆走入,内侍侍女们在门外跪了一地。
赵恒也不理睬,走进来就喝道:“出去,都出去。”
如兰忙带人退出去,把门掩上了。
刘娥方欲问:“官家,怎么了?”
却见赵恒抱住刘娥,一动不动。刘娥心中诧异,拉开赵恒,看到他已经泪流满面,不由慌了:“三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出了什么事了?”
赵恒却扭过头来,咬着牙,不肯在她面前再哭,只这样,反更令她心疼起来。他到底是遭遇何事,才会这样委屈。
刘娥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拍着赵恒,好一会儿,赵恒才平静下来。刘娥不肯假手于人,亲自拧了巾帕过来,赵恒洗了脸,才自嘲地一笑,道:“小娥,朕这个天子,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刘娥沉着地说:“三郎,你若这么说,古往今来,恐怕成功的天子,也不多了。”
赵恒忽然暴怒起来:“朕今晚给内阁一封手书,想册封你为贵妃。可李沆、李沆居然当着朕的面,把这手书烧了!”
刘娥心一紧,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得生疼,她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赵恒会如此愤恨的原因。
赵恒却不待她说话,自己说了下去:“说什么不能让这封手书,毁了朕的令名。十五年了,朕、朕没想到,朕身为天子,竟还要尝受这种无能为力的羞辱。”
刘娥长叹一声:“官家,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越不能任性。”
李沆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及时阻止了皇帝的一次冲动,乃是忠君之举。但对于赵恒来说,却只是勾起当年他因不能自主,眼睁睁看着刘娥被驱逐,失去孩子的痛苦与羞辱。他本以为,他用了十几年的时光当上皇帝,就可以补偿当年内心的创伤,可是没有想到,还是遭受了这样的逼迫。
他看着刘娥,想起李沆的话,更是伤痛:“皆是因为我的处事不妥,连累你无端受到羞辱。”
刘娥满心疑惑,他今日是去了皇后处,怎么就半夜想到去召宰相下诏书,为什么忽然封贵妃之举如此冲动,但此时她却顾不得追究原因,只必须快快让赵恒走出心结,笑着安抚道:“不过是没有晋升位份,哪里就羞辱了?”
赵恒咬了咬牙:“是朕鲁莽,反让人以为你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妃,我是个沉迷美色无法自拔的昏君。这怎不是种羞辱?”
刘娥听到这里,想到必是有人说了这样的话,赵恒素日在她面前绝对不会说的,想是今日心神失守,方才说了出来。心中暗恨,却只能微笑着把赵恒的头抬起来:“三郎原来也会钻牛角尖。历来史书之上,君王若有私情,就会有所谤言。然,只要不误江山,不负黎民,终是一代圣君。”
赵恒将头伏在刘娥怀中,闷悄地说:“可你不应该承受这些。”
刘娥笑道:“你都已经收回成命了,除了内阁,又有几人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再说了,你我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才在一起,有位份固然好,没有位份,我也不在意。三郎,从头到尾,我在乎的,都是你,不管你是皇子,是王爷,还是皇帝。天晚了,我让她们给你打水洗漱,睡一觉,明天都会好的。”
她劝了半日,终于让赵恒把心情平复下来,慢慢睡着。
赵恒睡着了,可刘娥的眼睛却是睁着的。这一夜,她无法入睡。
而这一夜,郭熙也同样无法入睡,她一直坐在床榻上,等着外头的消息。
燕儿匆匆进来,面带喜色:“圣人,大喜,李相将诏书引烛焚了,已经劝得官家消了心思。”
郭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脸上一片安然,她手一抬,让燕儿给她洗了脸,就躺下休息。
燕儿犹自低声道:“圣人不再做些准备吗,须防着那人这回封不成,那边寻思着下回找机会再起风波。”
郭熙忍不住道:“你懂什么。后妃尊位,首要是德行令名。别管这个德行令名是真是假,可是总得有。封妃之事,让宰相得到不阿谀君王的美名,她就成了被那个美名踩在脚下的人。一个失去德行与名声的人,她再得宠,又能有什么将来可言。”
杀人,须先诛心。
郭熙闭上了眼睛,她有些懊恼自己刚才说得多了,或许是她太得意了,无法忍住把这件得意的事,全部咽进肚子里。
可是燕儿又怎么会懂呢。
她早在数日前在宫中传播起“官家欲立刘氏为贵妃”的风声,以皇帝对刘氏的宠爱,必须会有妃嫔为了讨好皇帝,而向皇帝提起此事。哪怕皇帝有缓缓提升刘氏的想法,但周围都是一片劝他立刘氏为贵妃的话时,以他对刘氏的宠爱,也会失去正确的判断的。
这样的传言,哪怕皇帝不动心,刘氏也会动心,两人之中,必会有一个动心的。
只要他们动心了,就输定了。
越王妃李氏的进宫,她嫂嫂的进宫,看似探望,但她会让她们看到一个忧心忡忡,无计可施的皇后,她们会替她把这种坐困愁城贤德无助的国母模样传扬出去。那些直臣,那些谏臣,那些一心想打造一个圣君的重臣们,不会坐视皇帝沉迷女色,不会侍视皇帝宠妾忘妻。
今夜,她知道是李沆当值,而李沆是忠直之人,又是皇帝在东宫时的师友,皇帝纵然信重吕端,也不过是在皇位更易上,吕端立下大功。但在内心,皇帝更亲近的是李沆。
她相信,只要今夜稍一怂恿,就会让皇帝冲动,而李沆,会彻底熄灭皇帝的这份冲动。
黑夜中,郭熙闭上眼睛,嘴角一丝笑容,可锦被中的手却不甘的攥紧。她一生自负,论人心的谋算,无人能及。可为什么,她会输给那个不管哪一点都让她瞧不上的微贱女子。
这是她一生至大的羞辱。
次日赵恒去上朝时,依旧不放心地叮嘱:“朕上朝去了,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朕,千万别忍着。”
刘娥含笑推他:“知道了,罗嗦,快去吧。”
及至赵恒走了,她才沉下脸来,只觉得心头一股怒气升上,无法抑制。如芝才端了杯茶过来,她只碰了一下,就喝道:“太烫了,怎么这般不用心。”
如芝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忙惟惟应了,过了半晌,才劝道:“奴婢知道娘子心里不舒服,您尽可与官家讲,官家定会为你作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