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童倚在桌子上,翘着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张垚垚不停地喝水,他这辈子过得飞扬跋扈,从来都没有给别人低过头。他叫佟童来这里,又跟他说这些,应该很难吧?
“我跟你打过不少次交道,对你的为人,也有一定的了解。我希望到这种时候,你不要笑话我。”
张垚垚说得真挚,佟童也坐得笔直,认真得听了起来。
“我爸妈闹离婚,我妈……晕倒了,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
如果换做其他场合,佟童可能会拍起手来,这真是大快人心啊!但是张垚垚刚才把他架到了道德的高地上,他不便幸灾乐祸,只能静静地听着。
“实不相瞒,我妈的情况很凶险,已经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了。”张垚垚闪着泪光说道:“她现在在监护室躺着,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姥姥一直供佛,她为我妈请了一个念经的师父。师父给了几本经书,让我们给她念。他还说,我妈正值壮年,这样倒下了,或许是上辈子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这辈子做过的……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因果轮回。”
佟童问道:“所以,你就替她跟我道歉?想替她赎罪?”
“道歉”“赎罪”之类的行为,对张垚垚来说太难了,他只能再次通过喝水来掩饰。
“张垚垚,你都找到我了,这就说明,你妈妈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你是在很迫切的情况下找到的我……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不能正视你妈妈犯下的错吗?”
“对不起……”
张垚垚说得干脆利落,打断了佟童的话,佟童愣住了。
如果不是事到临头,外人肯定觉得张垚垚的想法很荒唐——这个时候,吃斋念佛有什么用?替母亲洗清罪过又有什么用?但是在生死攸关之际,哪怕只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当事人也会拼尽全力抓住的。
张垚垚正视佟童的眼睛,恳切地说道:“以后我会补偿你的,无论你需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再记恨我妈了?”
他说得如此恳切,好像佟童是掌管着生杀大权的神明,只要他肯点头,顾美荣就会获得一条生路。
佟童抄起胳膊,说道:“张垚垚,有些错误是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你妈妈犯的错,受害人不光有我,还有她的患者,还有其他人……你如果真想替你妈妈赎罪,你这样道歉是没有用的,你要持之以恒地反省,做好事。”
张垚垚紧紧咬住了嘴唇。
“话说,张公子,你之前不是不相信吗?怎么现在又跟我道歉?你爸妈做过的那些事,你全都了解了?”
那些画面是张垚垚不愿意回想的。可是一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形就不停地在眼前回放。爸爸回家晚了,妈妈不满地问他去了哪里。爸爸支支吾吾,妈妈抢过他的手机,质问他为什么要跟苏子龙、吴海兰联系。爸爸被逼无奈,只好说了实话——为了救佟童。
顾美荣当即发了疯,扯着嗓子尖叫,问他为什么要救老情人的孩子。张永明先安抚了她的情绪,但是顾美荣却听不进去,她大喊大叫,又捂着脸哭了起来,辱骂丈夫,说他这么多年还没有忘记老情人,早晚会抛妻弃子。
张永明被骂了一通,也激动起来,斥责妻子太小心眼,如果不是因为她,舒云开夫妻就不会死,佟童也不会过得这么惨,而他不至于背负这么多年的愧疚,活得这么累……
在张垚垚印象中,那是父母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妈妈的躁狂症彻底发作,像是疯了一样,声嘶力竭地哭着,嚎着,根本不像一个优雅从容的女大夫。张永明也被她逼得丢掉了谦谦君子的形象,指着她大骂。张垚垚劝说无用,筋疲力尽,呆呆地坐在了地上。那些父母隐瞒多年的过往,伴随着父母忘我的争吵,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他面前。
在那次争吵之后,张永明就离开了家,顾美荣也耗尽了所有力气,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张垚垚陪着妈妈,直到她情绪缓和。他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想给爸爸打个电话,让爸爸回家。但是爸爸将手机关了机,他联系不上。而当他再次下楼时,妈妈已经晕倒了,整个餐厅都是浓烈的酒味。
张垚垚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从未见过世间残酷的一面。但是那次争吵之后,他发现父母并不是完美的体面人,他们都对别人的人生犯下了累累罪行,而那些罪行,把他弄得目瞪口呆,难以相信。这样的两个人,真的是三十年前的高材生吗?真的是别人羡慕的高级知识分子吗?
顾美荣倒下了,张永明才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医院里。张垚垚恨透了他,但是冷静下来一想,妈妈有严重的情绪调节障碍,心胸狭窄,干了很多不该干的事,还把丈夫逼得神经兮兮的……爸爸忍了那么多年,如果换作张垚垚,他是不是早就被妈妈?逼疯了?
顾美荣酗酒多年,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不好,这次倒下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来。尽管妈妈做了很多坏事,张垚垚的世界观完全崩塌了,但那毕竟是最爱他的妈妈,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要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在佟童面前,张垚垚最终没崩住,低头痛哭了起来。佟童面无表情地将纸巾推到他面前,说道:“你现在知道……妈妈徘徊在生死边缘,而你什么都不能做,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锥心刺骨。”张垚垚泣不成声,难得用对了一个成语。“只要我妈以后能好起来,我一定只做好事。”
佟童叹了口气,说道:“你妈妈……我是不会原谅的,但是你的诚心,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我,我不愿意出人命。张公子,还是刚才那句话,别只盯着我一个人,你再想想,还应该跟谁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