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春雨依旧没停歇,沈忆宸撑着油纸伞走出紫禁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宛如梦一场。
自己在大明的科举生涯,就这般结束了吗?
说实话,这种感觉就如同毕业季离开学校一样,仿佛告别了一段过去的人生。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寒窗苦读圣贤书了,未来迎接自己的,将是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官场。
到那时,自己又能否在功名利禄、势倾朝野中,保持着曾经的初心?
想到这里,沈忆宸笑了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听着让人感到热血沸腾,想要以行践言又谈何容易?
皇城脚下商贩行人的喧嚣,打断了沈忆宸脑海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他开始思考更为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殿试最后交卷阶段,王振的举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点沈忆宸深信不疑,特别是对王振这种人而言,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帮你一把。
今日你从他那里得到了多少好处,来日肯定会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自己又能给予王振什么回报呢?
左思右想,沈忆宸认为自己最大的价值,可能就是那个还未到手的三鼎甲功名了。
莫非王振还是没有死心,一定要把自己绑定在阉党的战车上?
说实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当初在王山府上的对话,让沈忆宸可是忐忑了十几天,现在王振又添上一桩,还让不让人活了。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自己实力太弱,面对王振这种专权官宦,几乎没有抗衡的能力,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待。
不过谨小慎微,总比骄傲自大要强。
毕竟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迎着春雨,沈忆宸回到了成国公府,却意外看见朱仪站立在府门前。
“沈忆宸,你还是习惯于提前交卷。”
朱仪淡淡说了一句,乡试起沈忆宸就每日提前交卷,他就预测到殿试大概率也是如此,果然猜测没错。
只是这个时间点,有些过于提前了,还未曾听闻有新科贡士上午就交卷的。
不过从这句话中,沈忆宸也能得知,朱仪站在这里不是什么偶然,就是在等着自己。
“大公子,是有何要事吗?”
沈忆宸反问了一句,没有弯弯绕绕。
朱仪段位可比朱佶强太多了,他向来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在此等候自己,定然是有事要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告知你一声,父亲大人已托媒人与泰宁侯府合婚对了生辰八字,并且双方交换了婚书。”
“下一步就是选个良辰吉日举办婚事,不知沈姨娘多久到京,你的大婚之喜可别错过缺席了。”
就这事?
沈忆宸感觉没那么简单,至少这件事情不值得让朱仪冒着春雨等候自己。
“多谢大公子相告,书信我已托人传回了应天,母亲应该很快就会动身北上。”
放榜定亲的第二日,沈忆宸就写好了书信,并且让矿工王能走驿站加急前往应天府。
同时让他再找叶宗留要几个人,一路护送着母亲沈氏北上来京。
说实话,让母亲沈氏来京这件事情,沈忆宸早就想做了。
毕竟随着自己在成国公这里愈发受重视,林氏心中的敌意就越大,很难保证千里之外母亲的安全。
与泰宁侯府的婚事,算是给了沈忆宸名正言顺的理由。并且现在有了参与海外走私分成的一大笔钱,他也能支撑起母子二人在京师的生活所需,而不必寄人篱下。
“你做事情就是稳妥,这点比二弟强上许多。”
听见朱仪转而提及到了朱佶,沈忆宸立马就明白过来,这才是对方真正想说的东西。
“大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俗话说与聪明人聊天就是轻松,但这句话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聪明人站在自己这一方。
如果不在,所谓的聪明人可能就心机似海,你完全摸不透对方想的是什么。
相比较于跟朱仪打交道,沈忆宸甚至更愿意与朱佶争斗,前者就像是一条老谋深算的狐狸,后者标准纨绔子弟想做什么都写在脸上,应对要简单的多。
“你这十来日在府中准备殿试,对于外界发生之事了解不多。”
“二弟昨夜心烦气闷与人喝酒,说了一番会试前你与父亲大人拜访钱掌院之事。再加上拜见座师那日,钱掌院好像说了他据理力争改变排名,把你取中为会元的话语。”
“这两件事情要是被有心人联系起来,恐怕会生出一场流言蜚语。”
听完这话,沈忆宸脸上表情有些凝重了。
科场流言蜚语有多大杀伤力,弘治年间才子唐伯虎的“科举舞弊案”,已经给出了一份答卷。
就算最终调查结果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皇帝为了平息众怒,依然选择各打五十大板,断了唐伯虎的一生前途。
沈忆宸不知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闹大了会很麻烦,特别现在处于殿试阅卷期间。
另外还有一点让沈忆宸不解,那就是朱佶有那么蠢吗?
这件事情能被嫡长子朱仪知道,就意味着闹大了想要瞒过成国公朱勇,是不可能的事情。
成国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观念,就连自己这个婢生子都清清楚楚,他身为嫡子会这点都不知道?
朱佶跟林氏的野心,无非就是次子夺爵,继承朱勇的公爵之位。就算是想要排除自己这个威胁,用这种蠢比手段岂不是自绝于成国公?
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只会是朱仪。
并且客观而言,在朱佶夺爵道路上,朱仪的威胁愿甚至于自己。
矛盾好歹也要分个主要跟次要吧,损人不利己,就算朱佶有这么蠢,沈忆宸也不相信林氏会跟着蠢,他隐约感觉这背后逻辑有些问题。
看着沈忆宸脸上神情的变化,朱仪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到笑容。
然后他往前跨了一步,轻轻拍了拍沈忆宸肩膀继续说道:“此事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在得知二弟酒后胡言乱语,我就已经警告了同桌之人,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
面对朱仪这番言语举动,沈忆宸心中的警惕反倒更深了。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朱仪始终在监控着朱佶,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所以动作才会这么快。
能监控朱佶,同样也能监控自己,看来这件事情过后,要好好问问苍火头,身旁有没有异常之人。
“大公子真乃雷厉风行。”
朱仪自然也是听出了沈忆宸话中别有深意,他轻轻一笑道:“我这除了帮你,也是在帮成国公府。”
不愧是嫡长子,还未袭爵,就继承了朱勇那套“一荣俱荣”的理论。
当然,就算存在疑点,怎么说朱仪也是帮了自己。
沈忆宸还是拱手称谢道:“今日大公子相助铭记于心,如无其他要事,在下就先回府了。”
看着沈忆宸打算离开,好像并没有后续动作,朱仪于是开口道:“沈忆宸,这件事情你就没想着要讨回一个公道吗?”
听到这话,本来准备转身的沈忆宸,脸上出现了一抹玩味神情。
高手过招,最怕的就是不知道对方底牌是什么,一旦打了出来,那么压力就会骤降。
朱仪玩的这手,还是驱虎吞狼之计。
“大公子,想要在下做何动作?”
既然已经出底牌了,沈忆宸也就不藏着掖着打谜语,直接问朱仪想要得到什么。
“我认为父亲大人,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时至今日,朱仪终于取下了“兄友弟恭”的面具,开始展现出他身为“精英二代”的手段了。
拿我当枪使?
换做刚来京师的时候,面对朱仪的这番手段,沈忆宸绝对是不为所动,会继续选择隐忍。
但是放榜定亲那日,沈忆宸就已经改变观念,日后攻守之势异也,将轮到自己来主动出击。
特别母亲沈氏也将来到京师,沈忆宸可不想她时刻处于针对报复的危险中,必须扫除一些隐患。
这件事情如果利用的好,将对林氏母子二人造成沉重的打击,甚至可以幻灭朱佶夺爵的希望。
不过沈忆宸可不会就这么傻乎乎的跑到朱勇面前告状,相反要从长计议,并且把朱仪也给拉下水。
想玩驱虎吞狼,就得有被反咬一口的觉悟,作壁上观没那么容易。
“大公子提醒的是,在下明白了。”
沈忆宸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入了公府角门之中。
望着沈忆宸的背影,朱仪脸上并没有计谋成功的喜悦,相反他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沈忆宸此子,并不是一个容易操控摆弄的人。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自己都置身事外,就算沈忆宸日后没有动作,也加大了他与朱佶之间的冲突隔阂。
……
夕阳西下,随着奉天殿最后一名新科贡士,来到了东角门受卷官处纳卷,意味着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彻底结束。
十五日晚,文华殿灯火通明,受卷官把汇总上来的三百份考生试卷,送到了弥封官处进行弥封糊名,再盖上关防印。
与乡试、会试不同,殿试没有誊录官朱笔誊录这步。一旦完成了糊名,就将由掌卷官直接转送至东阁读卷官处阅卷。
三月十六日卯时,十七位读卷官步入东阁审阅试卷。整个阅卷过程是流转制,每一份试卷将在不同考官手中反复评阅。
认为可取的,就会在试卷上面画一个“○”,认为写的不太行,就会画一个“×”,不好不差就什么也不做。
得到的圈越多,就意味着最终排名越高,得到叉的试卷,将直接被判定在三甲名次里面。
不过流转评阅之前,排名靠后的读卷官,往往会把判定的会试前十二试卷挑出来,先一步提前呈交到阁老跟六部主官面前。
也就是说这十二份试卷,就是殿试的前十二名,不参与什么圈圈叉叉的审阅,直接获得御前跪读的资格。
当然三鼎甲的诞生,也是从这十二份试卷里面选出。
沈忆宸的试卷被皇帝亲阅,毫无疑问排在了前十二的名次里面,甚至是放在了一甲前三的位置。
不过是否御前读卷第一,默认为正统十年乙丑科的状元,还没有最终的定论。
因为各方势力的争斗依然暗流涌动,状元头衔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出去。只要皇帝没有明确钦点沈忆宸,那么群臣就会装聋作哑,推上去自己选定的后辈。
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十二份试卷,坐在首位的阁老杨溥,环视一周后开口说道:“诸位,本届殿试前十二已经选定出来,接下来就是共同推选三份御前读卷。“
“还望各位秉持公道之心,为大明挑选英才。”
明朝正统年间内阁已经有了地位差距,也有了主议阁老,却并没有明确的首辅、次辅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