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总兵府。
刘招孙神色平静,立于门口,朝北方眺望,一副悲天悯人模样。他知道靖安堡坚持不了多久,此刻正担心朝鲜猛将金应河是死是活。
经略杨镐坐在梨木圈椅上,一副颓然之态,长满褶皱的老脸微微颤抖,如秋风之落叶。
杨经略被辽镇“礼送”出沈阳后,大病了一场。
言官对杨镐开始新一轮弹劾,辽东御史张凤翼艺高人胆大,亲自跑到沈阳,狮子大开口勒索一千两,否则便要联合十多名御史猛烈弹劾·····杨镐只得含泪给了。
他现在忧心匆匆,身体每况愈下,只等女婿能再建奇功,否则,估计要领先万历一步,步入极乐了。
杨镐旁边,依次站着总兵马林、参将喻成名、游击史凤鸣、千总秦建勋等人。
武将们脸上都有些焦虑,再无几日前的那种建功立业的豪迈。
几位将官经过一番谈论,综合目前得到的各种情报,认定开原北门会是这次建奴主攻的方向。
开原北门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便于步兵展开。这段护城河较浅,城墙也残破不堪,建奴细作应该已经将这些情况禀告给四大贝勒。
此外北门周围遍布树林,便于攻方制造盾车、云梯等攻城器具。
开原城周边树林皆未焚毁,民房留下几十间,甚至还有些粮食。
刘招孙不准备坚壁清野,为的是给后金兵造成一种自己仓促应战、准备不足的假象。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懂得示弱的军队,才能出其不意给敌人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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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艰巨最危险的防御任务,自然落在了刘招孙身上。
他准备放弃野战,毕竟兵力有限,南兵加上白杆兵,只有七八千人,这些人中间很多都是新兵,不能轻易冒险。
北门周围正在修筑土墙壕沟据马等工事,参将大人计划借助工事,给四大贝勒多多放血。
这种类似于后世一战的防御体系(没有铁丝网),在实战中,将会给攻方造成恐怖的杀伤。
当然,这需要守方具备坚定的战斗意志才能实现。
酒鬼贺世贤主动要求镇守东门,东门直面建奴,凶险程度与北门不相上下。
不过贺总兵颇为自信,他收起酒壶,对一众南兵道:
“瘪犊子玩意儿,老子要带辽兵生擒代善,活剥了黄台吉,把代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用,杀光鞑子,给杜疯子报仇!!!”
刘招孙看着贺世贤背后辽镇精骑,心道若是老贺临战不酗酒,把代善脑袋当夜壶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这次主动参战,老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知刘招孙战力强盛,若能战胜建奴,自己便能借势升为辽东总兵,取代李如柏辽镇一哥的位置。
无论如何,这位平日酗酒成性的军头,打起鞑子来一点也不含糊。
贺世贤确有自己狂傲的资本,他麾下一千家丁,每人双饷,各人悍不畏死,战力与建奴白甲兵不相上下。
靠着走私贸易,三千战兵粮饷充足,战力也比其他边军更强一些。
开原东门直面建奴,城墙基本完好,护城河刚刚疏浚,城门两百多步外便是个小山岗,名叫虎头坡,这种地形不利于攻方兵力展开。
贺世贤派一千战兵占据虎头坡,防止建奴居高临下设计,不过这个时代的火炮精度感人,即便是建奴占据此地,也很难实现对东门全面压制。
喻成名、史凤鸣两人分别镇守西、南二门,两人麾下共计有八千辽兵,其中三成都是马兵。
开原西、南两门面朝辽沈,地势平坦,利于敌我双方大股骑兵集结,几位将官中,也只有喻、史两人有大批骑兵,所以他们便守卫这里。
开原西南毗邻蒙古瑷兔、苏不地部落,这两个墙头草已经倒向后金,必须予以防范,所以喻成名早早派出五百马兵,在开原南部游弋哨探。
两千新军作为后备力量,在城中游弋,清查奸细,关键时刻对各门进行支援。
马林坐镇总兵府指挥,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实际指挥权交由守备刘招孙。
几位军头都没有异议,毕竟刘招孙杀建奴最多,又主动充当炮灰,退一万步讲,即便不胜,文官老爷们追究下来,也可让这愣头青去背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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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日,据夜不收回报,后金军辰时攻打靖安堡,镶蓝旗全部出动,正蓝旗、正黄旗、正白旗各有一部参加,四旗兵力接近两万人。
辽镇骑兵哨探得知,开原周边的蒙古苏不地、瑷兔截断开原与辽沈之间驿道。刘招孙推测蒙古人得到努尔哈赤某种承诺,才敢如此咄咄逼人。
两个遍体鳞伤的马兵从靖安堡回来,向众位上官讲述了靖安堡失陷的经过。
后金军用难民填壕后,真夷战兵用重弓对墩台箭楼上的明军弓手对射,在遭到明军反击后,建奴又从后阵调来十二门弗朗机炮,在弓手掩护下,弗朗机炮抵近距离箭楼不足两百步的位置,将城墙上还在从里面射箭的箭楼全部摧毁,包衣在瓦砾灰尘中登上墩台,很快从里面打开了堡门。
失去城墙庇护的明军没有放弃,手持长刀长枪的宣大兵、浙兵,在靖安堡东西大街上,和蜂拥上前的镶蓝旗战兵进行血腥搏杀。
冲入镶蓝旗阵中的宣大兵全部战死,幸存的浙兵再次结成鸳鸯阵,挡住对面两个牛录(600人)后金兵进攻。
他们扼守靖安堡东西大街,在街上修筑了街垒,将蜂拥上前的后金兵死死挡在墩堡外面。
由于缺乏火器,浙兵只能用弓箭射击,箭支用完后,他们再次举起了长枪。
对面镶蓝旗真夷不敢肉搏,上次浑江之战,他们遇到的也是这样一支死战不退的长枪兵,面对这支冷血无情,战斗起来如同木偶的明军长枪兵,恐怖的回忆涌上各位真夷战甲心头。
最后,镶蓝旗从后阵拉来十几门佛朗机炮,包衣们将火炮推到明军阵前,十几门佛朗机炮口对向最后一百名结阵顽抗的长枪兵,在闷雷般的炮声中,长牌、镋钯、长枪、狼铣,以及浙兵的身体,全都碎成了片······
铁岭副将李克泰壮烈战死,临死前点燃了仓库桐油,一队冲上来想要活捉他的镶蓝旗真夷,陪李副将一起被大火吞没。
朝鲜副将金应河率残余弓手突围而去,不知所踪。
至于镶蓝旗损失了多少人马,没人说得清。
后金作战极重视己方尸体,军律规定,战兵运送同伴尸体回家,便可得到死者名下一半的财产。
这也是后来明金(清)战争中,明金(清)之间战损比惊人,后金兵往往大胜,将己方尸体运回,给人造成一种伤亡极低的错觉。
杨镐抬头望众人,目光落在马林身上,马总兵作为这次开原之战的组织者,也是名义上的统帅,虽说上次在萨尔浒,马总兵坑了经略一把,不过杨镐对他还是颇为信任。
马林对后金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萨尔浒战场上。
杀之不绝的建奴死兵,如波浪般前赴后继冲击大阵,直至己方崩溃。
“杨经略,李克泰乃辽东老将,这次带去的三千明军,大部为宣大精锐,竟然只抵挡了半天。莫非墩堡内还有细作?”
从萨尔浒到靖安堡,接连两次惨败,马林备受打击,往日的风度儒雅早已不见,他呆呆望向杨镐,语无伦次。
杨镐望他一眼,感觉这次要被这位纸上谈兵的马总兵坑死,他现在对仕途已不抱希望,皇上承诺的粮饷迟迟未到,在朝廷眼中,他已成了弃子。
“八旗来了四个,兵力比打杜松时还多,奴酋对开原是势在必得,你们也要和老夫一块死在这里喽,可惜啦。”
马林摇头晃脑,喻成名、史凤鸣两人相互看了眼,默默摇头。
他们常年与女真作战,从来都没怂过,当然都是在李成梁生前。
曾经被吊打的建州女真部,转眼就变成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