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四面皆张开了紫色帷幕,千条璎珞似地垂下。仔细看,那并不是紫色的珠串和织物,而是紫色的神雷电光幻成的罩子,将他与寝宫之外觊觎的群鬼遮开。
这是圆满金丹生命的回光返照,是生命大绽放之后归于死寂的过程。衰弱的老人走不出他自己的罩子,红尘之中也没有人能进入紫电罩子之内,即便是九老那样横行红尘的厉害金丹与紫电相触,结果也只有湮灭得渣滓不存。
只有那一个同样和他的雷法相通的人能进来。在等待那一人来前,他还不能死。魏王在忍死。
紫电罩子之外,围绕九尊无法分辨面目的冷漠雕像。每一尊雕像的眉间都嵌着一枚特别的玉,仿佛是它们的第三只眼睛。
往常,它们的面目向着宫殿之外,四方天下,就像群星拱卫着北斗那样拱卫着魏王;如今九尊雕像的面目朝向弥留的魏王,反而像等候狮子尸体的鬣狗。
在九尊雕像之外的重重宫殿,是成百上千的宫人。
大梁城开始下雨了,宫殿的无数檐牙也水下如注,雨声鞭炮似地响动。一切宫人仿佛都被施了咒术似的,任由冰冷的雨浸润她们的身体,木然地凝在原地。
一个年轻的青袍小官打着伞,穿过高耸入云的双阙,穿过钢铁宫门外神色凝重的持戟卫士,冒雨跑进了王宫。他对成百上千的魔怔宫人熟视无睹,脚步轻快如飞。他反而是这偌大的王宫里唯一有生气的人。
然而,这更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在魏王病重之后,即便他的王后、太子、魏国的丞相、大将军,都无法进入宫中,而这个礼部的小小符玺郎,不过二十五岁的张文成,偏偏得到了如此特殊的恩宠——现在的魏国,只有他能见到魏王。
张文成推开魏王寝宫的门户,在狐皮毯子上蹭了蹭靴子的泥土。他的眼睛瞟到寝宫口呆若木鸡的宫人,邪邪一笑,捏了把宫人美艳青春的脸蛋,又捏了把宫人蜜桃的胸脯,将伞挂在她手上。
“可惜不能动,不好玩。”
张文成洋洋地走入寝宫深处,魏王还是老样子,像一团螺蛳肉缩在壳里不出来,而且是一团风干的螺蛳肉。
张文成站在紫电帷幕的十丈外负手叹息,
“即便是天人,福报享尽,也要堕入轮回。魏王你雄才大略,还有无上神通,古往今来是没有过你这样的君主,但可曾想过,终究是为凡人做了嫁衣裳。”
魏王不响。
张文成也不在意,走回九雕像处,那里设了一张小案,摆了一副棋盘。张文成盘腿坐下,道,“知翁,我们下下棋吧。”
九尊雕像,一尊雕像的眉间的蝉玉闪动,发出了凄楚的蝉鸣,回应了张文成。
一团黑风离开了雕像,飘荡至张文成对坐的棋盘,黑风散去,显出一个温润如玉的中年美髯男子,只是他的眉间有一枚第三只眼睛似的蝉玉。
知翁让张文成持黑先行。
知翁不看棋盘,看张文成道,“张公子是纵横家这一代首屈一指的才俊了。你以为,没有魏王的魏国,会往哪里去呢?我们西河会掌得了魏国的舵吗?”
知翁是西河会九老之首,他化成了黑风,穿透雕像,从魏国三千里外的西陲一步跨入大梁的王宫。
“一百年前并没有魏国,魏王也是篡了益皇帝的江山。可到了今天,天下人谁不认他是雄主。那一百年后,西河会篡了他的江山又如何?”
张文成不以为意。
“我问的是道门的意思。魏王能够逆取顺守益皇帝的江山,是得到了道门的默许。他能行使驾驭我们的血誓,也是得到了道门的赐福。道门能默许西河会吗?”
知翁双手抱在袖中,可棋盘上的白棋随着他的意念而动。
“道门无为。”张文成冷笑。
“道门如果真正无为,就不会显现在这个世界了。只是道门隐藏了他们的心意,谁能领会道门没有说出的心意,谁就能站稳。纵横家是天下最善于揣摩人心的,张公子能否帮我们猜猜?”
知翁请教。
张文成抽出袖中的玉骨折扇,轻轻扇动,
“王不可能永远掌握一国。天人的福报终究走到尽头,神通无法通过血脉传承,没有神通,王法就是没有力量的废纸。列国的王政都会走到尽头,往后不再是君王的时代,是各种神通会的时代。在魏国,只有西河会有力量把魏国的各方势力统合起来。逆势而动,不是道门所为。”
知翁淡淡一笑,向张文成一揖,“我们都是只懂神通之人,往后人间的事务还要赖张公子的指点。”
其余八座雕像也回荡起毛骨悚然的桀桀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