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国亦有各种强法,如今天下强国有三,魏国、齐国、楚国,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秦献公微微摇头:“敢请先生指教。”
江寒接着说道:“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
秦献公喟然长叹:“与三强不相上下,嬴师隰此生足矣!”
江寒摇头笑道:“上述三强, 皆非根本强国,不足效法。”
秦献公感到惊讶了,他此生的目标就是要恢复穆公时代的霸业,夺回河西,与东方诸侯一争高下。
按照这样的目标,达到魏齐楚三国的强盛,应当就是满足了,而江寒居然说上述三国不足效法,口气之大,当真是蔑视天下。
于是他谦恭地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气壮,尚请详加拆解。”
江寒面色肃然,侃侃而论:“这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其表,不强根本。”
“魏国在文侯时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自魏击称王,魏国便会每况愈下,逐渐衰落。”
“齐国是吸纳人才, 奉行吏治,遇明君则强, 三代之后必然衰弱。”
“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 不堪真正一击。”
“此中根源何在?其一,变法不深彻。”
“李悝助魏文侯变法, 以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疏忽了封地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
“齐国则更是粗浅的整军治吏之变法,没有深彻地再造翻新。”
“楚国之变法,因吴起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许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
“其二,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
“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唯其如此,三强国不足以效法,秦国要强大,就要从根本上强盛!”
秦献公被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论强烈震撼, 微微颔首:“敢问先生,根本强大, 将欲如何?”
江寒便从春秋时代的新政变法讲起,逐一介绍了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种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的赐田减税、秦国简公的初租禾等主要新政。
江寒道:“大要而言,春秋三百年,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然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此即推行新政的郑国、齐国(姜齐)、晋国相继灭亡之根本所在。”
边听边想,秦献公额头上不禁渗出晶晶细汗,江寒又讲述了战国以来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做了鞭辟入里的解说和预测。
说完其他国家,江寒开始剖析秦国的制度:“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
“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穆公时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
“秦简公时行‘初租禾’新政,摈弃旧制,然时日无多,又恢复旧制,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秦献公疑惑问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江寒解释道:“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
“所以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
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地指责秦国历代国君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论理却是堂堂正正,让秦献公虽然尴尬,却无言以对。
“第二弊呢?敢请高论。”秦献公再问。
“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如此,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秦献公再次点头,秦国朝堂之上尽皆是世族后裔,并无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赏成为官员的,也是一大弊端。
秦献公平静问道:“敢问先生,秦国法制第三弊若何?”
江寒答道:“秦国旧制,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此为第三弊也。何谓聚民慑乱之威?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
秦献公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时,已经是傍晚,黑伯轻轻走进来低声道:“君上,已经是酉时了。”
秦献公拱手问道:“先生的变法,可是也要涉及到田制?”
江寒点头:“要缩减世族封地,还田于民,立定废井田、开阡陌、田可买卖之法令。”
秦献公的脸色变得凝重:“单这一点,触及世族根本,恐怕都难以推行!”
江寒肃然道:“所以要有一批竭诚拥戴变法之士,居于枢要职位,否则,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
“真法不避权贵,新法一旦推行,举国唯法是从,即或宫室宗亲,违法亦与庶民同罪,所以要有一支强大的护法力量,让新政不在巨浪中颠覆。”
秦献公长嘘一声:“强秦,恢复穆公霸业,收复河西是我的毕生大梦,只是变法事大,变得不好,国无宁日。越是大变,越是多有利害冲突。”
“以秦国时下而论,不变法犹可为之。一旦变法,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
“正是。”江寒眼神坚定地说道:“所以秦国若想变法,不能急变,要等护法力量逐渐成型,羽翼初成,这是关乎于秦国千秋大业的事情,一代变不成就两代三代,江寒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
秦献公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才二十出头,他不敢想象,如果江寒在秦国辅政二十年、三十年后,秦国会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献公是一个开明的君主,他是吴起变法的亲身经历者,他明白: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的道理。
回国继位后,他也在秦国国内进行了改革,其中包括废止人殉、迁都、扩大商业活动、编制户籍和推广县制,他把秦国都城从雍城迁到了栎阳,把思想陈旧的老世族留在了雍城,带着甘龙等一众新贵来到了栎阳。
而老世族与以甘龙为首的“新贵”的区别是老世族普遍是奴隶主,新世族则多是土地主。
奴隶主的土地主要靠国家、国君的封赐奖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