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却觉得这个“咥”字比吃字更有劲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绕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气。
所以他到秦国后,很快学会了这个“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说一声:“咥!”立即开吃。
此刻,江寒也笑着拱手道:“多谢,咥!”
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江寒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小脸脏兮兮的嬴渠梁道:“给你,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
这十几日风餐露宿,嬴渠梁没少吃苦,妥妥的成为了一个小泥人。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一支!”
山民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跟随老里正回家时,看天上月亮,已经是三更将尽了,老里正只有一座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
江寒等人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铺上了一层干草,将两张狐裘盖在了嬴虔和嬴渠梁的身上,江寒和衣而卧,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久久没有睡意。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嬴渠梁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江寒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头,做出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跟上。
江寒来到院外的一棵老树旁坐下,嬴渠梁坐到了他的身边,转头看向江寒:“先生,有功不赏,很不公平。”
显然今天晚上的对话嬴渠梁都有认真在听,江寒歪头回答道:“这世间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天下诸国皆是如此,没有一国会给贱民爵位的。”
嬴渠梁默默摇头,想起村中那些满身伤痕的老兵们,他心中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江寒笑笑:“虽然我们不能让整个天下的百姓得到公平,却可以让秦国的百姓得到公平。”
嬴渠梁的眼睛发亮,急忙问道:“请先生教我!”
“依法治国,农耕奖励,军功授爵,有功当赏,有罪则罚,这就是百姓想要的公平。”
嬴渠梁重重的点了点头:“渠梁明白了。”
毫无睡意的两个人不断找着话题,嬴渠梁侧过头问江寒:“先生,中原都是个什么模样?”
嬴渠梁从小在秦国长大,从来没有出过关,对于父亲心心念念的中原很是好奇。
“中原啊。”江寒仰着头似是思考了一下,笑眯眯地看向身边的小孩。
“就是一片荒原,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吃人不吐骨头,还有食腐的秃鹰,专门叼死人的尸体和你这样的小孩吃。”
嬴渠梁被江寒笑得打了一个寒颤,缩了一下脖子嘟囔着。
“公父和我说,中原有众立大国,有广袤山河,怎么会是先生说的那般的蛮荒之地?”
江寒笑道:“你父亲说的没错。”
“那先生是骗我了?”
江寒摇了摇头:“不,先生也没骗你。”
嬴渠梁蒙了,那中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抓了抓头发,想不明白。
江寒笑着拍了拍嬴渠梁的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中原却是繁华之地,但那狼顾虎视的众国如何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那流兵乱民如何不是食腐的秃鹰,那战火连天的破败之地,如何不是一片荒原。
……
清晨,老里正夫妇高兴地给江寒几人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这是他们能拿出的为数不多的食物。
江寒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们乃四海游学的士子,要钱没用,我想给你留下一千铁钱,再盖间房子,请老伯万勿推托。”说着拿出钱袋捧到老里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么!不成!”老里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
江寒无奈,只好收起钱袋,秦人风骨正是如此,如果强行留钱反而不好,让主人觉得侮辱他们。
几人拜别老里正,离开了这个小山村,路上大家都变得沉默了起来,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就是位于神农大山中的墨家总院。
墨家总院是神农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时起,神农山中就有一处墨家城堡,江寒接任墨家钜子后,派苦获、班昱加建才形成了完整的规模。
这座城堡在千山万壑的茫茫林海中确实小得难以发现,但实际的房屋数量,却抵得上小诸侯国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郭,墨家一大半的力量都聚集于此。
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边石墙长一里,内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间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亩耕地和许多个秘密石洞仓库。
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这里永远生存下去。
墨家崇尚百工之术,班昱和每一个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师算师,将城堡建得坚固实用而且机关密布,等闲大军也休想接近。
这座城堡的每一构思都有实用意义上的讲究。高处房屋的屋顶全部涂成黄色,是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只信鸽能在茫茫林海中准确找到落点。
屋顶之下,全部涂成绿色,是为了迷惑能够纵蹿跳跃的猿猴山猫等野兽,整个城堡的院落屋顶全部拉起铜网,是为了防备空中的猛禽袭击信鸽与猎犬。
城堡内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尽量建在树丛或山岩之下,除了坚固和冬暖夏凉的好处,就是隐蔽。
在高处看,除了用做信鸽落点标志的几座黄色屋顶,很难发现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则都设在有密道通行的石窟。
天气晴朗,江寒等人在陈仓驿站外的岔道口,向西南大山中进发,越过大散岭从汉水就能进入神农大山。
要到大散岭,须走出陈仓山小道,这是一条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虽是浓浓秋色,两边山头却也是苍黄中渗着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静。
突然,山腰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山歌,在山谷中悠悠回荡,江寒听着声音,竟然觉得有些耳熟。
“钜子,是玉儿师妹!”徐弱惊讶地叫道。
江寒抬头一看,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子从山上走下来,她身上穿着从中间分为黑白两色的粗布衣,布靴绑腿上还插着一支短剑,正是许久没有见过面的田玉儿。
徐弱激动的连连摆手:“玉儿师妹,是我!是我和钜子来了!”
几年时间,田玉儿成熟了很多,看清了来人,惊讶地“啊”了一声,连忙迎了上来,抱拳行礼:“田玉儿见过钜子,见过徐师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