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寿哥执意将先帝梓宫停在乾清宫,自己虽从东宫搬了出来,却是住在乾清宫后身西侧的雍肃殿,这东侧的弘德殿便是原本弘治皇帝接见臣工的地方,寿哥寻常过来见人也极是方便。m。
抱厦里,寿哥一改方才在坤宁宫里的乖巧形象,懒散的往上首罗汉床上一歪,颇有些痞气,同他那纨绔舅舅像了个十成十。
他抬手接了小宫娥端过来的茶猛喝了两口,随手撂在小几上,一脸抱怨向张延龄道:“小舅舅,莫糊弄人,那两只八哥可是给小娘子拿来耍的!你许了朕的鹞鹰呢?”
张鹤龄见他这般,那口悬着的气登时松了下来,颇有些疲惫的坐在下首椅子上,也开始喝茶。
张延龄则也是一改方才没精打采的样子,精神起来,“嘿嘿”笑道:“已是找了只好鹰,连熬鹰的人也一并买下了,就是那扁毛东西看着凶悍得紧,我怕姐姐怪罪,不敢送进宫来。”
寿哥一听说找着了,立时坐直了还兴致勃勃听着,但听到后来提起张太后不许,顿时泄了气,又颓然往引枕上一靠,不满嘟囔道:“原许朕的猞猁,也说抓不着。这鹞鹰好抓吧,小舅舅又不肯送进来,还能给朕些什么?整日介拿虚话哄朕。”
张延龄“哈哈”一笑道:“没这回事,岂敢骗了了皇上去!猞猁是真不好寻,不过下头人倒是寻了两只豹子,也是极英武的,有一只金钱斑的倒也寻常,另有一只却是通体漆黑,甚是难得。原想着万寿圣节敬上来……”
寿哥已是“腾”的起身,击掌笑道:“好舅舅!果然还是你最知我!”
一时高兴,竟是把“朕”的称呼也忘了。
张延龄见他真情流露,心下颇有些得意,不枉他派人四下寻这奇珍异兽,到底是对了小皇上的胃口。
寿哥在屋里走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忽而停在张鹤龄面前,斜着眼睛去他,一副纨绔无赖相,道:“大舅舅与朕备了什么生辰礼?”
张鹤龄原还在想怎么把话引到盐引上,一时走神,被皇上这么一问,有些卡壳答不上来。
寿哥翻了翻眼皮,宛如小孩子翻脸,拉下脸来,转过身去背手蹭蹭几步往罗汉床上走去。
张鹤龄意识到怎么说都不妥,立刻给张延龄使了个眼色,张延龄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向寿哥笑道:“皇上还不知道你大舅舅啊!还是那老三样,夜明珠,珊瑚树,鎏金佛!”
寿哥心下冷笑,面上佯作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不快道:“那是太夫人这年岁的上寿的吉利物,与朕算什么,还说不是哄朕。”
张鹤龄忙陪笑道:“皇上说的是,是臣思虑不周,回去便重新布置来。”
寿哥笑眯眯道:“只有三日了。”
张鹤龄一噎,一时接不上话,他还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肯定找到让这古灵精怪的外甥皇帝满意的东西。
从前每年都是头等看重皇上皇后的生辰礼,这给外甥的东西,他真没上心过。
今年……皇帝已然换了人……
寿哥见他这样,忽就一拍手,笑道:“大舅舅可是叫朕难住了?朕又岂会难为舅舅。朕刚好有想要的东西,不知道大舅舅肯不肯割爱?”
他一派天真稚童的模样,双眼弯弯,笑得格外无邪。
张鹤龄嘴角抽了抽,道:“不知皇上瞧上的是……”
寿哥一指张延龄道:“小舅舅要送朕豹子和鹰,母后却不许养在御花园,不若大舅舅送朕一处别苑,将这些养在那边,朕想玩了就去转转。大舅舅、小舅舅合起来送朕的东西,是舅舅们疼朕的一片心意,母后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拦着朕不叫去。大舅舅你看可好?”
张鹤龄脸上一僵,连张延龄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别苑。那不是普通一个宅子抑或一个庄子就成的。
那是皇家别苑!
让张家来修皇家别苑?!
那是逼着张家金山银海往里填呢。
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张鹤龄只觉得心底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寿哥自做太子起,对张家就不那么亲近,如今……没了慈和的先帝居中调停,寿哥这是要向张家伸手了不成?
他忍不住仔细去看寿哥的表情,却只见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殷切期盼,就像一个孩童正等着长辈答应许自己一件心爱的玩意儿。他一时又有些犹豫,这才是个将将十五岁的孩子,半大小子有多少心机,有多深城府,能装成这个样子?
再想想寿哥一向爱玩的性子。
再想想今日豹子的事儿确实是二郎先提起来的,也确实与寿哥说了是怕太后姐姐不许,才没敢直接送进宫里来。
再想想那如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娘娘的姐姐,想想有孝道压着,且寿哥可还没登基呢,岂会如此鲁莽伸手?
这一时之间,张鹤龄脑子里转过许许多多的念头,踌躇着没敢张口。
寿哥仍用那期冀的小眼神盯着他的大舅舅,还带着耍脾气的不耐烦语气催促着:“大舅舅,好不好啊?”
张鹤龄勉强挤出个笑来,自以为带着点调侃味道:“皇上可饶了可怜的两个舅舅吧,张家这儿都是揭不开锅了,才来讨些个盐引,如何还拿得出这许多银子来修个皇家别苑?且皇家别苑又岂是寻常臣子家敢修的?如今弹章都快没了臣这脖子了,若真敢给皇上变出一座别苑来,臣这脖子上的脑袋也不用弹章来淹了,直接挪了位置得了。”
他这样毫无禁忌的调侃起来,倒是缓解了此刻的尴尬气氛。
寿哥仍是笑眯眯的,也带着调侃道:“大舅舅也来哄朕,看来是舍不得吧?”
张延龄苦笑道:“与皇上真是掏出心来都舍得的!哪里有什么舍不得。只是这件事,委实不能这么办。皇上……想想那起子御史,可饶了咱们吧。”
张延龄抽了抽嘴角,也陪笑道:“皇上要什么稀罕活物,舅舅定去寻来。这皇家别苑是真个建不来的。”
寿哥却不说话了,只带着那若有如无的微笑看着张家兄弟。
任凭张家兄弟怎样哄怎样劝,他也是一言不发。
渐渐的,屋里声音小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
寿哥就那样随意闲适坐在罗汉床上,摆弄着茶盏,嘴角含笑,眼中半点波澜也无,直直盯住张家兄弟。
屋子里立时憋闷起来。
这个小皇帝,才区区十五岁,可这一刻已有了君主的凛然气势,有了那不怒自威的味道。
张鹤龄额角已隐隐可见细密的汗珠,张了几回嘴,都没寻到能打破这沉寂的话题,又讪讪闭上。
张延龄的头再次垂下,只盯着玉佩上的络子,一言不发。
这一刻,张家兄弟是相互怨怼的。
张鹤龄心里暗骂张延龄,平素看你口舌伶俐的,说你一句能回嘴十句,这会儿怎么装起哑巴来?!光用猫啊狗的哄寿哥开心有个屁用!人家现在要皇家别苑,你拿什么给!还不好好哄了他去!
张延龄则在心里骂他大哥,榆木脑袋,叫你好好给寿哥准备几个好玩的东西,你又不肯费心思。寿哥多好哄的一个孩子,这下可好了,你省银子吧,反折几百万两银子进去,那皇家别苑,寿哥要是撒个泼,真就较真要这别苑,我就看你拿什么给!
寿哥身后的刘瑾,一如既往的耷拉眼皮装木头人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乐翻了。
刘瑾是瞧不上张家的,也没少在寿哥这里说张家豪奢的挑拨话。听寿哥张口就是拿别苑将张家的军,想来是听进去他的话了,他多少为自己对小皇帝的影响而沾沾自喜。
他眼角余光偶一扫,就见个小内侍在帘子外探头探脑,起初他只当没看见,后来僵持的时间长了,刘瑾揣度着,若这事真叫皇上摁实了,太后那边只怕也不好说,别说皇上没登基,就是登基了,还有孝道这一层,也是要听太后话的。
刘瑾当下就出来打了圆场,在寿哥耳边回禀道外头有人等着回话。说罢,还特地看了张家兄弟一样,拟卖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