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哼道:“这如何能行。”
权贵们面色一紧,小心肝是扑通扑通地跳。
现在很多人猜测,皇帝是要整他们。
皇帝的态度,令他们很是害怕。
赵抃道:“臣的职权如此,若陛下想要给予进一步处罚,可以让御史台、大理寺接手此案,因为根据制度,最高是可以上诉到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
皇庭未有完全遵循律法,这个理由也足以上诉到大理寺,或者审刑院、御史台。”
他这一说,蒋之奇他们顿时不知如何反驳。
咱也不强调这个结果,你们不服,你们自己去审。
赵顼点点头,又问道:“不知谁愿意接审此案?”
无人回应。
赵顼不禁纳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罪名已定的案件,为何都无人敢接手?”
文彦博就站出来道:“回禀陛下,如今皇庭都已经给出判决,倘若再审的话,稍有疏忽,牵连到无辜之人,到时必会遭人非议。”
赵顼问道:“你们若仔细去审,又怎会牵连无辜?”
文彦博道:“连坐法是根据亲疏远近来定,而非是证据,不管怎么处理,都难以令所有人信服。”
不少官员纷纷点头。
你们将该判的都给判了,不该判的,得罪人的活,就让我们来做,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何不一早就接下来。
这时,孟乾生突然站出来道:“陛下,之前朝廷在京东东路大力推行司法改革,意图解决京东东路的混乱,其中不乏对公检法的赞美之言,可如今却又推翻皇庭的判决,这会严重影响公检法在京东东路的实行情况。”
赵文政也立刻站出来道:“孟知院言之有理,而且臣认为公检法的判决是非常公允的,既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的亲属有参与谋反,那么就足以证明他们的亲属并未参与其中,倘若再追加惩罚,虽是遵循了律法,但是在百姓眼里,可能就变成罗织冤狱,也会影响到的朝廷威信。”
立刻,一大批权贵、官僚站出来,坚决拥护皇庭的判决。
富弼、司马光他们见罢,都觉得好笑,原来你们是懂这些道理的,亏你们之前弹劾公检法时,还能说得是言之凿凿。
真是!
赵顼还是显得犹豫不决,于是又向司马光问道:“司马学士怎么看?”
司马光站出来道:“陛下,在隋炀帝时期,齐州曾发生一起盗窃案,那于士澄前去抓捕,只要稍有嫌疑,就抓起来严刑拷打。重刑之下,竟然有两千多人被迫承认自己是盗贼,隋炀帝大笔一挥,便将这两千多百姓,活活打死。
而就在十几年后的贞观元年,青州发生一起谋反案,唐太宗命崔仁师前去调查,此案受到朝野上下的关注,十几年前隋朝一起盗窃案,就杀了两千多人,这谋反大案,又能杀多少人?
可崔仁师到青州后,不是对案犯大刑伺候,而是去掉镣铐锁链,让他们洗澡换衣服,吃上好饭好菜,安慰大家不要恐惧,表示朝廷一定既不放过一个坏人,更不冤枉一个好人。
最终,崔仁师经过详细审讯,走访查问,只将为首的十来个人判处死刑,其他人犯全部无罪释放。
当时就有很多官员劝说崔仁师,其中包括大理寺少卿孙伏伽,他认为青州这个案子牵涉的人太多,而你将大部分人释放,就只给十来个人定罪。问题是人们都是贪生怕死的,那些被你定罪处决的人就甘心受死吗?如果刑场之上当场翻供说你判案不公,你的仕途就终结了。
可崔仁师却回答,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愿也。
后来唐太宗又再派人去调查,发现崔仁师判决无任何错漏,同时那些被判死刑的犯人,亦是心悦诚服,反而表示崔仁师判决公允。
唐太宗对崔仁师所为是赞美有加。
而在三年之后,唐太宗还对隋炀帝因盗窃案诛杀二千余人一案,进行过评价,唐太宗是这么说的,‘非是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须相匡谏,不避诛戮,岂得惟行谄佞,苟求悦誉’。
如那孙伏伽,他劝说崔仁师,只是在于崔仁师杀的太少,会引人非议,此与法律无关,也正是因为官员的这种思想,才造成无辜的杀戮。唐太宗也认为此责不能完全归咎于隋炀帝,官员们才该负主要责任。好在崔仁师是坚持秉公执法,最终未有酿成大错。”
蒋之奇等御史不免面露尴尬之色。
司马光又继续言道:“再回到此案,皇庭的判决,大公无私,令人心服口服,倘若陛下再让大理寺审,那么不管陛下是怎么想的,下面的官员肯定会认为陛下认为杀的人太少了,这必然会掀起一番杀戮。”
唐太宗和隋炀帝,你自个选。
赵顼略显羞愧之色,点点头道:“司马学士言之有理。”
随即,他又道:“可是也不能罔顾律法。”
富弼站出来,道:“陛下,老臣以为皇庭的判决书,并未违反连坐法,反倒是代表我朝司法的进步,此乃可喜可贺之事。”
赵顼诧异道:“富公何出此言?”
富弼解释道:“其实连坐法主要是为了弥补官府在监督方面有所不足,故而才推行连坐法,让百姓相互监督。
但是从此案来看,公检法调查的是非常细致,暂时来看,其中是没有任何疏漏,也就说明,公检法能够很好的监督此类案件,这可是司法的一大进步啊。”
刘述等人也纷纷站出来,表示支持。
赵顼见罢,又思索半响,道:“好吧,此案就以皇庭的判决为最终的判决,不再重审。”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心中悬着大石头可算是落地了。
赵顼又道:“不过之前与吴天狼狈为奸的官员,也必须受到审理。此案交予御史台来审吧。”
孟乾生马上又道:“陛下,臣以为还是应该交给公检法来审?”
赵顼皱眉道:“这又是为何?”
孟乾生道:“首先,此案一直都是检察院在调查,这临阵换帅,非明智之举。其次,到底朝廷刚刚在京东东路试行公检法,倘若又派御史去审,可能会影响到公检法的建设,何不交由公检法来审。”
顿时又有很多大臣站出来支持。
吴天交代的那些案子,基本上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没法包庇,既然如此,还得让公检法来,到底那些都是官员,关系网得有多大。
司马光、赵抃等人一看敌人都这么捧场,都有些不好意思,也都纷纷站出来,表示支持。
赵顼嘴角抽搐了下,道:“好吧!暂时都交由公检法来审。”
“陛下圣明。”
不少官员心里偷偷捏了一把冷汗。
散朝之后,文彦博就找到赵抃,悄咪咪地问道:“赵相公,是不是张三建议你这么说得?”
赵抃愣了下,道:“文公怎知道?”
文彦博笑道:“看来赵相公也看出猫腻来了。”
赵抃笑着点点头,又是叹道:“但是看出来也没用,要怪就怪我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有,那小子的城府也真是深不见底。”
司马光叹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时刻堤防那小子的‘坏心思’,可不曾想,还是被他戏弄了一番,真是气死我也。”
吕公著呵呵道:“依君实你的性格,还未与之断绝来往,爷可真是一大奇闻啊!”
司马光老脸一红,哼道:“也快了!”
吕公著哈哈大笑起来。
“张三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此案之初,人人都认为此案过后,公检法一定会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不曾想,这到头来,大家都为公检法高唱赞歌。”
吕惠卿都是摇头感慨道。
“何止高唱赞歌。”
王安石看着前面那些官员,笑道:“只怕往后,不少官员会真心拥护公检法的。”
吕惠卿点点头。
那边赵顼离开垂拱殿后,并没有直接回寝宫,而是去到一栋小阁楼上,但见张斐独自坐在酒桌前享受着美味佳肴。
赵顼先是阻止旁边的女婢行礼,走过去,笑问道:“张检控,这酒菜可合你口味?”
“还不错陛下,臣参见!”
“无须多礼。”
赵顼制止他行礼,又去到对面坐下,呵呵笑道:“一切都如你预计的那般,方才在大殿上,那些曾经对公检法恨之入骨的大臣,今日是高唱赞歌,并且建议将谢刘武等涉事官员的案件统统交给公检法审理。”
张斐一抹嘴,正襟危坐道:“这一切还都是因陛下的深谋远虑,雄才大略,到底削弱连坐法,从表面上看,会对陛下的权威有些影响的。”
“表面上看?”赵顼笑问道:“那实际上又是如何?”
张斐立刻回答道:“实际上陛下是要得到的更多,因为公检法的侦查能力,是能够弥补连坐法的缺失,做到精确打击,让那些有野心的人更加忌惮,陛下并未丧失一丝权威。
同时连坐法的缺失,会进一步削弱地主豪绅的影响力,因为他们无法将百姓与自己深度绑定,百姓会变得更加信任公检法,公检法也将会顺势深入乡村,加强陛下对于乡村的直接管控。”
赵顼微笑地点点头,“不瞒你说,你最初与朕商量此事时,朕确实是有些疑虑,可是朕转念一想,要真让朕下令将他们的亲属全部株连,可能也是做不到的,到头来还得是和稀泥去解决,这都已经是见惯不怪了!
你当时说得很对,其实事实早已经证明,朝廷想要凭借旧法,去约束他们,是非常困难的,到底他们人多势众,同时他们本身就是旧法中的一部分,只能是另起炉灶,利用新法去约束他们。”
张斐笑道:“陛下请放心,陛下的付出,很快就能够得到回报。虽然朝廷放过了他们的妻儿,但也会没收他们的全部家财,同时还让他们有苦难言,并且经此一役,他们也不敢再明目张胆的对抗税务司,至少暂时来看,是这样的,这将会马上改善朝廷的财政。”
说到财政,赵顼顿时开心坏了,要是能够将这些大地主的税收上来,财政绝对能够立竿见影,哈哈笑道:“你的潜龙勿用,可真是从未令朕失望啊!来来来,朕敬你一杯。”
“不敢!这杯酒必须是臣敬陛下的。”
张斐一本正经道:“因为此事要是没有陛下的支持,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同喜!同喜!哈哈!”
此案看上去,好像是一种交易,但其实是赵顼、张斐在这里空手套白狼,因为赵顼不敢真去株连,只是故作要借题发挥。
因为此案涉及到许多功勋、士大夫,而且他们也确实没有谋反之心。
如果真的这么干的话,那将会引发轩然大波,可能还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内耗,在这种博弈中,是没有赢家的,而皇帝一定是最大的输家。
且不说,赵顼目前尚不具备这种权威,关键宋朝还是君主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君主也只能是拉一派,打一派,可不能将所有人都给得罪。
如果你祭出连坐法,但又判不下去,那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尴尬。
现在的结果,就是既维护连坐法的威慑,同时使得他们全都受到公检法的约束。
赵顼的目的就是要用公检法去约束那些权贵、士大夫,以及那些地方豪绅。
因为随着的阶层的固化,旧得那套制衡体系,已经是渐渐失效,要么皇帝与士大夫进行更深度的绑定,要么就另外想招。
赵顼显然是选择后者,其实从他选择王安石改革变法,就已经证明他的态度。
当然,连坐法是不会被废除的,就是放在那里,为公检法去争取人心。
可想而知,权贵一旦犯错被抓,必然是选择走公检法,绝不会选择去大理寺,换而言之,权贵们也将会慢慢接受公检法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