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91章泼冷水上元夜。
花萼相辉楼。
庆王李琮很早就到了,当时天还未暗,故而他亲眼看到夕阳余辉消散、一盏盏灯笼亮起的情形,是灯笼,不是花灯,要等到丑正才会燃花灯,但仅靠灯笼,花萼楼就已经被点缀得瑰丽万分了。
李琮欣赏不了这种瑰丽,他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在乎的是人。
“纵观这些年上元御宴,唯有天宝六载最让我印象深刻。”李琮携着妻子窦氏登上楼阁,感慨道:“而天宝八载最为乏味,你可知为何?”
“少了薛白?”
李琮点点头,望向宫门处,目光中像一个在踩点的盗贼,只是他想盗窃的是皇位。
他久居十王宅,与人交际的机会极少,自薛白外放偃师到现在,他已许久没与之就一些大事进行过沟通。
这两年他也没闲着,其实已做了不少事……
天色更黑,官员们开始入场,首先到的是低阶些的官员,以及外蕃留在长安的质子、使节。上元御宴的意义之一,就是向这些外蕃展示大唐的强盛与繁华。
这些人的席位多在外围,唯有几个大蕃的使者坐得近些。阿倍仲麻吕到时,满脸笑容地上前向李琮行了一个礼,躬身问安,热情洋溢。
“上元安康,庆王殿下,真是美妙的灯节啊。”
“是啊。”
李琮点点头,看着阿倍仲麻吕落座在蕃臣的第二个席位,留意到前一个席位还是空的。
那是南诏质子凤迦异的位置。
此时,朝臣们也陆续到了,其中有一道身披青袍的挺拔身影一瞬间就引起了李琮的注意,他遂向被他收买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走过长廊,隐进了无人留意的黑暗处。
花萼楼这个檐角的灯笼不知是被谁弄灭了,成了一个谈话的好去处。
李琮早在两个月前,便收买宫人,为的就是这一场谈话,但他其实不确定他的谈话对象们是否都会来。
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在月光下显出隐约的身影,正是薛白。
“许久未见,长高了,也壮实了。”李琮语气欣慰,像是一个亲厚的长辈,“我一直很担心你。”
“谢庆王。”
“私下唤我‘阿伯’即可,不论你是薛锈的儿子还是养子,我都视伱为子侄。”
“阿伯。”薛白当即就唤了。
这让李琮有些惊喜,双方虽早有约定,但两年来他看薛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以为薛白并不真心助他争储位。
但今夜看来,薛白并不害怕趟这滩浑水。
“我听说你处境不好。”李琮道,“今夜见你,是问你可需援手?”
“阿伯猜错了。”薛白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树立威望的机会。”
“哦?”李琮讶然,“我听说你老师被贬了,圣人似乎更信任李林甫?”
“此事起因在于老师弹劾李延业,背后则是李延业助吐蕃封锁南诏已叛乱的消息。哥奴一错再错,最后只怕以身谢罪犹难平民愤。老师仗义执言,今日所遭受之打压,必将成为他来日之声望,所谓名臣,不是顺着圣心、粉饰太平就可当的,名臣是众人皆醉而独醒,是虽千万人而往矣。这次,成就了谁,毁灭了谁,庆王且拭目以待。”
“你是说,这是个机会?”李琮道,“可我听说,陈希烈、杨国忠都……”
“正因为他们都是庸才,我们才能踩着他们成事,倘若他们皆是能臣,谁还在乎我这八品监察御史?”
薛白的态度与李琮预想中完全不同,半点不显得惊慌,反而有种胜利前的振奋。
“阿伯想看清势态,不能看庸才怎么选择。”薛白道:“你得看聪明人怎么选择。”
“比如?”
“老师,李泌,张垍,还有我。”薛白手指点了点自己,又道:“还有,李亨、李林甫都还想拉拢我,为何?他们有远虑。”
李琮顿觉压力。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是想趁颜真卿被贬、薛白受挫之际,驱这竖子为己所用。没想到,此时已渐渐失去了谈话的主动权。
“你与他们皆有仇。”李琮提醒道:“李亨、李林甫今日说得好听,往后决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故愿辅佐阿伯登上主君之位。”薛白道,“此志,我从未忘过。”
“真的?”
“我在偃师招募了一些能人异士,他们盼着能见见阿伯。”
李琮眉毛一挑,仿佛脸上的伤疤都舒展开来。
薛白接着却又道:“但此事很危险,阿伯若信不过我的话,便罢了。”
“我既托付大事于你,自是信得过你。”
“不止得信我的忠诚,还得信我的能力。”
“信。”
薛白踱了两步,这才道:“那我若说,今夜上元御宴,便是阿伯争储位最好的机会,阿伯可有胆量一试?”
“是何机会?”
“南诏必定是叛了,此事我万分确定。然而哥奴阻塞圣听,延误军国大事。庆王可敢在今夜上元夜弹劾哥奴,直谏圣人?”
“这……”
李琮脸色一变,幸而黑暗中并不能看清。
薛白道:“这是大好良机,但也非常危险,有被圣人一怒之下贬为庶人的可能。但等到南诏叛乱消息传来,此事能给阿伯带来的声望却是无穷的。哥奴恣弄威权,士绅百姓苦之久矣,群臣缄口,圣人不见国政,当此时节,谁能振臂一呼,肃清社稷?”
“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李琮低声喃喃了一句。
这是李林甫的名言,以立仗马告诫群臣,谁敢多嘴就罢黜谁。但这真的只是李林甫的心意?不,这是圣人的心意,是圣人不想听任何人的敢言直谏。
薛白的建议蕴藏的风险太大了。
李琮不敢答应,犹豫道:“李亨就喜欢要这样的声望,但你看他……”
“我看他是太子,阿伯不是,阿伯什么都不是。”
李琮听了这话,愣了愣,不知所言。
薛白道:“当圣人要选一个储君,有人觉得李亨不错,提议李亨,这就是声望。可谁提阿伯一句好话?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那既然不想做事,为何争储位?”
“可我若谏言,哪怕对了,真等南诏反叛,圣人只会迁怒于我。”
“庆王怕这个?”薛白讥笑一声,反问道:“既然庆王只想顺着圣意,胆魄连太子都不如,那我何不去投靠李林甫?”
称呼一变,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做大事而惜身,一个畏手畏脚的皇子,与其谋皇位,不如老实安份些求个平安。
“薛白。”
李琮连忙唤了一声,挡在薛白面前,道:“你误解本王的意思了。”
薛白道:“圣人确实会迁怒庆王,甚至会说是庆王逼反了南诏。”
李琮诚恳道:“我并非害怕。”
“讨好圣人还有何用?能把储位给庆王吗?讨得来边疆安宁?讨得来安禄山不反?局势不同了,天宝五载的韦坚案至今已过了四年,四年前李亨与韦氏和离,若是如今,且看他还与张良娣和离?”
说到这里,薛白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道:“圣人老了。”
李琮吃了一惊,忙转头看向身后。
“要登上储君之位,当众望所归,看朝中如颜真卿、张垍、李泌等人支持谁,看边镇如哥舒翰、王忠嗣、高仙芝等人支持谁。”薛白道:“这其中,我拣一人与庆王分析……哥舒翰。”
“对,哥舒翰。”李琮深知河陇兵权至关重要。
“今日哥舒翰相信哥奴,是因哥奴曾提携他,他投桃报李。这是什么?边镇胡将臣服于相权。而一旦南诏反了,吐蕃在西南方向的压力顿减,青海局势顿变,哥舒翰不在乎吗?此时哥奴罢相,一个更睿智的宰相继任,只要愿意拉拢哥舒翰,甚至能稳住南诏局势,还能得不到哥舒翰的支持吗?那么,河陇倾向于谁?”
李琮连连点头,道:“张垍不行。”
“我老师。”
“颜公资历太浅了。”
“杨国忠是垫脚石,陈希烈是傀儡,张垍是障眼法。南诏变局之后,一两年间或可让老师任吏部、兼给事中,掌一半相权。”
“他支持我吗?”
“当然,他是我丈人。”
李琮还在犹豫,踱了几步,问道:“为何一定要我出面直谏圣人?”
薛白不明白李琮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担当的问题。这件事他一个八品官若担得住,那他就直接当储君了,何必再扶李琮?
想要多大的权力,就担多大的责任,若不希望大唐好,还谈狗屁志向,竟还问为何要出面。
“今夜,我也会直谏。”薛白道,“必会站在庆王之前。”
“你?你会被罢官的……”
“一个监察御史、一个殿中侍御史的谏言,只是臣子之言而已,庆王所言则不同。庆王欲为储君,而储君为何?国本、旗帜!边疆生乱、社稷动摇之际,储君必须站出来稳定局面,摆明立场,像一面旗帜,给有识之士一个方向。储君该是给人勇气的,如何能自己先心怀戚戚?怕惹怒圣人?怕被罢免、迫害、刺杀?这世上可怕的事太多了,太子是自古以来最最危险的身份,要当储君,必须承担它的风险。”
薛白也不知是在劝李琮,还是在与自己说,说罢,不等李琮的回答,直接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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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谈话到最后,李琮也没能下定决心。
他转回大殿,发现公卿们都已经到了,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殿。
在这所有人面前揭露南诏叛乱之事,要承担的后果非常严重。这么想着,他往蕃臣席位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南诏质子凤迦异还没到。
回过头来,薛白竟还没有进殿,而虢国夫人已经落座了,那他能去哪?
李琮对此极为在意,目光紧盯着门外,看到李亨与张汀到了,坐在他上首的位置……虽然他才是兄长。
过了片刻,李林甫也到了,百官顿时气氛一凛,可见在打压了颜真卿以后,右相确实是稳住了局面。
御驾马上要到,薛白竟还没入席,李琮目光一瞥,留意到诸王这边还有空位,定眼一看,永王李璘的席位上无人。
他才感惊讶,忽见到李璘与薛白一前一后从侧边进了殿,各自入座。
“十六郎?”
李琮有些不悦,意识到自己并非薛白唯一的选择,但为何是十六郎?因为郭虚己的关系,李璘对南诏之事更在意不成?
“圣人至!”
正在李琮沉思之际,满殿公卿已纷纷起身。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众卿上元安康,百姓普天同庆!”
“圣人制,普天同庆……”
如同每一年的上元节御宴,从花萼相辉楼到整个长安城再次被点亮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夜更加辉煌、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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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端着一杯酒,在李隆基说罢“诸卿共饮”之后,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环顾着大殿,发现一些前次上元御宴上还在的人已经不在了,如杨銛、王鉷;而一些前次不在的人,这次来了,如哥舒翰、阿布思,还有安禄山。
安禄山的座位有些惊人。
就在李隆基御榻的左边,隔着一块屏风,竟是添了一张偌大的木榻供安禄山坐。
那块屏风的帘子是用金鸡羽毛制成的,李隆基转头想与安禄山说话,感到不太方便,正命人把屏风撤掉,而高力士大概是觉得不妥,正在小声提议只撤掉帘子。
薛白的目光向御榻右边看去,只见杨玉环正端坐在那,她美目中流光一转,恰与他对视到了。
他连忙低头假装饮酒,再抬头,她已拿起一颗果子在吃,没在看这边了。
杨玉环右边坐着的则是宫中一众妃子。
范女竟也在一个不太明显的位置,留意到薛白的目光,向他点了点头。
“哈哈哈。”
李隆基爽朗大笑道:“今夜上元宴与往昔不同,诸卿可知不同于何处啊?”
“臣等不知。”
薛白跟着群臣们众口齐声地说着,心里在想今年不要再说“野无遗贤”就是最大的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