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薛白已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平静地将那卷《汉书》放了回去。
“别慌。”他附在她耳边,轻声安抚了一句。
杜妗被他的镇定与自信感染,点了点头,道:“好。”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卷《汉书》,又想到,博浪沙之后没几年,秦始皇死而天下大乱,终究还是张良安定天下。
傍晚,李白半醉半醒,手持书卷,倚在山岩下看书,与天空中那些西归的倦鸟一样,闲适而自在。
薛白与杜妗走过到东峰,望着远处的西岳祠。
“我得下山了,安排更多的人手,调动更多银钱。”杜妗道,“你不在身边,我有些不敢。”
“你敢的。”薛白道,“就因为我在你身边,你反而觉得你不敢。但其实你比你预想中还要厉害。”
“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我们有可能……能成。”
“我们只管尽力而为,成败是后事。”
说着,薛白望向西岳祠,心想,下一步该试着进去看一看了。
如今离封禅还早,华山顶上几乎没什么守备,但要进入到西岳祠这种要地且不引人注意,其实还是有些麻烦的。
此时,李白与一名女子携手往这边走来。
薛白遂迎上前去,待见到他们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冠,微微有些苦笑。
“薛……”
李季兰很高兴,开口正要呼喊,却见薛白已用眼神示意,暂不可戳破他的身份。
~~
入夜。
众人在华山之巅,对月饮酒,行酒令。
薛白的身份也许早晚要瞒不住,但至少眼下,李腾空、李季兰也愿意装作与他才相识。如此,彼此反而还显得自在了些。
待欢宴散去,李白有些醉了,由宗氏扶着走在前面。
李腾空便低声对薛白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好。”
“那我们先走吧。”
杜妗遂拉过李季兰的手,走向镇岳宫。
李季兰却是频频回首。
她看到薛白与李腾空站在一起,又想起一件事来。
一个月以前的上元节,李腾空在薛宅看到那首“泪湿春衫袖”的诗之后跑出去,当时她追过去,分明看到这两人当时是……抱在一起的?
“别看了。”杜妗笑道,“我比你更不想他们待在一处呢。”
……
二月中旬的月亮很圆。
李腾空抬头看了看,道:“好像在华山看月亮,真的更近呢。”
她想到了与薛白在首阳山趁夜登山一事。
薛白其实也想到了。
“我来,其实是想与你说,安禄山要派人害你。”
“放心,我知道的。”
“我知你知道……所以,也许我不该来。”李腾空道,“我就是……太多管闲事了。”
薛白觉得对她很愧疚。
但这里是华山,很容易就俯瞰到天下山川。于是他又在想,若能阻止天下大乱,他才能保护很多很多人,李腾空也是他想保护的人之一。
如此,心又硬了起来。
他往西岳祠的方向走去。
“我比你更多管闲事。”薛白道,“我常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多管闲事。”
“你到华山,是陪太白先生游玩,还是避祸?”
薛白道:“猜猜看?”
李腾空道:“我不知。”
自从薛白离开京城,她总是心慌得很,认为他有危险,或是打算做很危险的事。
“圣人要封禅西岳,可封禅这种事,只有天下太平才能做。”薛白道,“我认为……天下不太平。”
“所以?”
薛白没有回答,而是停下了脚步。
李腾空抬头看去,一座恢宏的宫殿屹立在眼前。
这就是西岳祠,等到十一月,圣人将在此斋戒,做祭天封禅的准备。
“什么人?!”
前方有兵士喝道:“此为禁地,闲杂人等勿近。”
“走吧。”
薛白其实有别的方法进去,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能把李腾空牵扯进来。
李腾空却是上前几步,递过一张道牒,道:“玉真公主之弟子,前来给金天王供奉。”
“金天王?”
“西岳大帝,兴云雨,产万物,通精气,有益于人,因该祭地,岳以配天。你连圣人封禅,祭的是哪位神仙都不知吗?”
“这……”
“道牒看了,还不让我进去?”
“真人请,这位是?”
“护送我的官员。”
“喏。”
李腾空拂尘一摆,这般轻而易举就领着薛白进了西岳祠。
此间还没开始启用,里面并无旁人,只有空落落的殿宇,以及庭院中堆积的椽木。
两人往大殿走去,远远的,看到月光从还没有瓦片的屋顶照下,落在西岳大帝的金身上。李腾空见了,停下脚步,往旁边走去,也不去偏殿,而是走进一间庑房。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李腾空道:“你想阻止封禅,让圣人正视南诏一事,我可帮你。”
“你如何帮我?”
“我方才想到一个办法。比如,我们或可让西岳大帝降下神谕?”
“没用的。”薛白道,“我想让你给你阿爷带几句话。”
“什么?”
“不是现在,眼下还早,你先回长安,等需要时我会与你说。”
“你是想哄我回去。”
“我说真的。”薛白道,“我说过,我可以与你阿爷一起对付李亨,但前提是他得放弃安禄山,等到那一天,你也许能救李家。”
李腾空道:“哪一天?”
“耐心些。”
李腾空忽蹙了蹙眉,因爬了一天的山,而感到脚疼得厉害,转头四下看去,却没有能坐下来的地方。
这西岳祠暂时连蒲团都没有。
薛白遂把外袍解了放在廊上,道:“你坐一会?我看看此间格局。哦,就在那里,你能看到我,不必害怕。”
他指了指一个高处。
“那个……”李腾空忽道:“上元节那天,我……”
薛白正要走,却停下脚步。
他回过身,只见李腾空站在那,因为脚疼,站得都不是太稳,却还没在走廊坐下。
她不辞辛苦,从长安追到华山,真就是为了听薛白说些俗务?
真正想说的事,却是几次开口都不知如何措辞。
正此时薛白上前,直接将她抱在怀里。
“上元节那天,你说,偶尔也会想……”
“抱歉。”他低声道。
“我……不是要抱歉……”
许久,李腾空双手环在薛白脖子上,脚尖踮起。
她身子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上,终于不觉得脚酸了。
又是许久许久,似乎天亮了。
薛白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向远处看去。
李腾空睁开眼,把脸上的泪痕在他肩上擦了,疑惑地喃喃自语道:“才入夜,这么快就天亮了?”
“快走!”
薛白已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转身就逃。
~~
“怎么了?!”
宗多君正在沉睡着,感到李白倏然坐起,也被惊醒过来。
隐隐地,外面有嘈杂之声响起。
“听。”
李白有时一醉能醉好几天,但其实酒量极好,愿意醒时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终于,他听清了远处喊的是什么,喃喃道:“走水了?快走。”
他披衣而起,不顾别的行李,只提了长剑,待宗多君换好衣服便带着她往外走去。
到了院中,只见许多道人纷纷提着能装水的器物往外奔去。
“快!西岳祠走水了!”
李白不由疑惑,心想西岳祠还未开始用,里面连火烛也没点一根,如何就走水了?
匆匆赶到殿外,正见到杜妗、李季兰出来,在询问发生了何事。
李季兰慌张四顾,道:“腾空子还未回来……”
“多君,你带她们暂避。”李白道,“我去看看。”
“你要小心。”
李白拍了拍宗多君的背,一瞥之间,留意到杜妗在众人中最为镇定。
他一时也顾不得这些,大步流星,往西岳祠方向赶去。
前方,大火已冲天而起。
华山上风大,助着火势,迅速将那恢宏的宫殿裹挟其中。
“不对。”
李白赶到火光前,抬头看着那惊人的一幕,自语道:“起火这般快?”
他顺手拉住一个路过的大汉,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你看到了?你是谁?”
“李白,李太白。”
“是你放的火?”
李白还在火光中寻找着薛白与李腾空,闻言大为惊讶,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凶悍的面容。
“什么?”
“你被圣人放还,心怀怨怼,放火烧了西岳祠。”
听得这等奇怪的话语,李白竟是朗笑,赞对方道:“妙人,妙人啊,我若醉了,还真有可能做出此事。”
“那你便交代吧!”对方忽大喝一声。
有两人从后方窜出,径直将李白摁住。
“捂住他的嘴,先莫声张,带走!”
~~
火势迅速从上风口向下风口蔓延,若非身处其中,很难想像到人跑得会没有火快。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一条火龙被风吹得窜了出来,吞噬了那一排排庑廊。
他只能带着李腾空往下风口逃,从南门逃出西岳祠,但那后面就是祭天台了。
忽然,今日好不容易攀上华山的李腾空脚一崴,摔在地上。
“我走不动了,你快走。”
话音未了,薛白已一把将她抱起,继续跑着。
两人转头看去,火龙已袭卷到了他们前面。
“别怕。”
下一刻,薛白已罩住李腾空的眼,径直向那火龙冲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所想的却不是生死,而是他很确定,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谁?
安禄山?为了烧死他?
他若不死,必要借此事除掉安禄山。
一阵热浪涌来,光芒刺眼,薛白抱着李腾空奋力一扑。
再睁眼,火龙已在身后愤怒地咆哮,前方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祭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