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远远的,长安城的暮鼓传来。
“鼓响了。”李林甫缓缓道:“本相要入宫面圣。”
李岫与李腾空对视一眼,问道:“阿爷是说……晨鼓响了?”
李林甫没有回答他,无力地推开他,踉跄站起,往外走去。
兄妹俩连忙上前扶着,走向庭院,迎面正见安庆宗。
“右相。”安庆宗行了一礼,“请右相安康。”
李林甫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了一会,低声道:“胡儿眼神躲闪,心里有愧。”
“阿爷明鉴。”
李岫松了一口气,暗忖阿爷脑子还是清楚的。
下一刻,李林甫看向前方的张垍,喃喃道:“韦坚?他怎还没死?”
“阿爷?你这是……”
“王鉷,你为何一直唤本相‘阿爷’?”
李岫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苍老的面容,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韦坚想要拜相,除掉他。”李林甫淡淡道,“他还不配与我争相位。”
“阿爷,我是十郎啊。”
李林甫却已在转眼间瞥见李腾空,讶了一下,喃喃道:“杨太真?”
“阿爷?”
“见过杨娘子,臣想求见圣人。”
李腾空吓得退了两步,之后拉过李林甫的手为他把脉。
李林甫却连忙抽回了手,颤颤巍巍又行了一礼。
恰此时,李腾空目光移到了大堂上,再次吃了一惊。
她看到了……杨太真?
初时还有些疑惑,之后,她才确定,那就是杨贵妃,世间不会再有一个女子有那样的风姿,虽是作寻常打扮,却也如皎月一般熠熠生辉。
可杨贵妃怎么会在薛宅?
李腾空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站在杨玉环身前的一名老男子,他身穿襕袍,负手而立,正朗笑着说话,而就在周围,高力士、陈玄礼,其实呈护卫之势。
圣人竟是亲自来薛白的婚礼了?
李腾空不敢相信,可当她揉了揉眼,眼前的情景反而更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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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从小在宫外长大,当了皇帝也是不太愿意被拘束的,因此把潜邸时的王府改为兴庆宫。也常常到歧王、薛王、玉真公主这些兄弟姐妹宅中去游玩。
随着他几个兄弟相继去世,他近来出宫少了,今日难得来一趟,众人皆惊诧不已,场面便寂静下来。
这一片寂静中,李岫便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裴光庭?”
李林甫忽然自语了一句。
李岫再次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圣人正好回过头来。
“裴光庭竟也来了。”
李林甫嗤笑一声,迈步走向李隆基。
“阿爷?”
李岫连忙拉着他,此时已有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果然。
“凤娘。”李林甫微微一笑。
这笑容有十年没出现在他脸上了,颇有些风流倜傥之态,但出现在他苍老憔悴的脸上却极为怪异。
李岫不用看都知道,他此时是把谁当成武凤娘了。
原来,武凤娘竟有杨贵妃那般的美貌?
脑中这想法一瞬即逝,李岫不得不面对眼前迫在眉睫的难题。
一旦让阿爷走到圣人面前,把圣人当成那裴光庭,把杨贵妃当成武凤娘,那真是……李岫想着,感到冷汗从腋下流下。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爷,别去……”
前方,李隆基已回过了头,朗笑道:“十郎也在?看来,薛白人缘竟不差?”
李岫惊恐不已,转头看去,已能看到李林甫眼神里浮现出一丝讥意。
他太懂阿爷讥讽的是什么了——“裴光庭,萎厥。”
“裴侍中……”
李岫眼前一黑,心觉自己完了,恨不能当场死去。
下一刻,周围已是一片惊呼。
“右相!”
李岫感到手上一重,原是他阿爷终于晕了过去。
这个瞬间,他的心情已无法形容,也想象不到阿爷若把圣人当成裴光庭聊上几句之后会怎么样。
“阿爷!”
~~
“出什么事了?”
“右相晕倒了。”
“怎会如此?”
“右相今日想必是来阻止薛郎成亲的,礼成时便发了大脾气,待见到圣人竟也来赴宴,气得昏厥过去。”
“听说当年,还是右相府拒绝了薛郎的提亲吧?”
“这真是……”
张垍听得这些议论,心中不由嗤笑。
他知道李林甫为什么昏厥,其人无非是自知相位不保了而已。
眼看着一众人把李林甫抬走,他仿佛已看到了李林甫罢相。
张垍斟了一杯酒,走向薛白,道:“右相退场了。”
一语双关,他自认挺风趣的。
此时李隆基还在表态关心李林甫,薛白看着这一幕,头也不回,低声问道:“听说驸马起用了一批官员?”
“瞒不过你。”
张垍知道薛白与李林甫有接触,但并不生气,在他看来,那只是李林甫的垂死挣扎罢了。没有容人之量,李林甫已很难继续坐在相位上。
薛白道:“驸马起用东宫的人,而东宫想联姻安禄山。那若安禄山想谋河东,驸马如何表态?”
“你该知道,南诏才是最要紧之事。”张垍道。
薛白听了,没再说什么。
因李隆基已回过身来。
“右相操劳国事,一时疲乏了,莫搅了喜气。”李隆基招了招手,让薛白上前,道:“你是太真的义弟,你成亲,太真央着朕许久,要朕重赏于你。”
薛白连忙向杨玉环执礼,匆匆一瞥,见她似乎消瘦了些许。
“但朕思来想去,也不知赐你什么好,只好亲自来赴宴。”
“圣人隆恩,臣感激涕零。”
“都落座吧,莫让朕搅了你们的兴致。”
出于安全考虑,李隆基原本不打算在此多待,但薛白总有些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喜宴被李林甫打断了一下之后,戏台有了新的表演。
今日这戏台一直都有戏曲或歌舞,但都是旧曲目,众人无心细看,更多的还是在谈话。此时圣人一来,登台的人立即有了不同,竟是谢阿蛮。
且唱的还是新曲。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歌声悠悠,李隆基不由侧耳倾听,品味这曲中的新意。
他听得出谢阿蛮歌技虽不如许合子,这一支曲却唱得非常动情,这便是薛白的取巧之处了。
“薛白以此歌赠谢阿蛮,在他成婚当日唱。”李隆基与杨玉环讨论时便不由评述了一句,道:“何等无情啊。”
“怎说?”
“他知朕要来,故意安排一首好歌,且让最适合的人唱,却不顾谢阿蛮的心意,岂非无情。”
“圣人是多情人。”杨玉环道:“薛白则醉心官途,是个无情人,我替阿蛮不值。”
说话间,黄旙绰上前了,行礼道:“请圣人安康。”
李隆基一见黄旙绰心情就好,笑道:“你这小老儿,许久不肯入宫陪朕。”
“小老儿若进宫多了,世人难免要怪小老儿总陪着圣人玩,还是在这宫外自在。”
黄旙绰一句话,李隆基有些不悦,杨玉环却是不由笑了出来。
“可不是,世人如今便怪在我头上呢。”
李隆基不由摇头而笑,也不怪罪他们。
在这点事上,他心胸还是极开阔的。
其实,黄旙绰便是他邀来的,这位圣人的朋友不多,难得出宫,便想在宫外见见这个久不入宫的滑稽之雄。
“你是个实话实说的。”李隆基招黄旙绰到近前,道:“与朕说说,今日在这宴上,都看到了什么?”
“圣人想知道什么?”
李隆基随意地扫了堂中一眼,黄旙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王忠嗣。
“回圣人,大家都想与阿训说话……”
阿训是王忠嗣的小名,能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的,只有宫中的老人,李隆基的心腹,说话的份量也是极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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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张垍见到了圣人与黄旙绰说话的样子,忽然想到一事。
薛白曾与他说过,黄旙绰不是他邀来的,换言之,薛白其实是知道圣人会来的,但为何不说?
“薛郎你……”
张垍正要发问,薛白已被圣人召了过去。
他莫名有些不安起来,不等圣人相召,迈步跟了过去。
“新郎官,过来。”
李隆基有些随意,招过薛白,问道:“王忠嗣是节度使,甫一回京,不先觐见,就到你婚礼上来,可知不妥?”
“我与王将军义气相投,问心无愧,不必遮遮掩掩。”
“不错。”
李隆基点点头,看向张垍,正要问话。
薛白忽然开口了,道:“圣人恕罪,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臣听说,圣人赐婚和政郡主……”
“此事轮不到你管。”李隆基淡淡说了一句,挥退薛白,招手让张垍近前,笑道:“朕委你以国事,你莫耽误了。”
“圣人放心。”张垍道:“臣一定为圣人分忧。”
“那就好。”
李隆基潇洒起身,打算离开,转身之际,脑中忽然将近来一些不曾在意之事串联起来。
前两日,和政郡主入宫说太子想到薛白的婚礼赴宴。
之后,韩国夫人入宫,无意中提到和政郡主正可嫁安庆宗,他正想赏赐安禄山一些什么,也就应下了。
如今看来,这些事背后不仅是太子利用女儿的小心思,还是有人在指点太子啊。
李隆基不由回过头,打量了张垍一眼,道:“张卿,一切顺利?”
张垍愣了一下,应道:“臣……顺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太过尽心做事,一心只想着把朝堂拧成一股绳,与东宫走太近了,忽略了圣人的心意。
竟没人提醒他一句。
黄旙绰开口道:“此乃泰山之力也,驸马有个好泰山啊。”
李隆基不由笑了笑,摇了摇头走了。
张垍感激地看向黄旙绰,心知黄旙绰这次是想帮自己一把。
可帮得了吗?
看圣人更在意南诏,还是更忌惮东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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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宾客散尽。
薛白走向青庐,本以为颜嫣坐在那等的会无聊,然而走近了,却听到里面一众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掀帘看去,只见颜嫣正与青岚、永儿、任木兰等人在玩着什么,脸上还贴着纸条。
他不由想,自己娶了个没长大的贪玩鬼。
下一刻,颜嫣看了他一眼,却没再叫“阿兄”,而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他听得不真切,但好像是“夫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