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你还能当宰相吗?已不是武周朝了。”李林甫喃喃道:“为父最后悔的一件事……未将你嫁于薛白。”
“女儿没想嫁他。”
“为父累了,你多帮帮你阿兄,撑住这个家业。”
“阿爷何意?”
“你听得懂。”
李腾空因这场对话而不太开心,默然不语。
不多时,李岫回来,禀道:“阿爷,薛白不肯再来。”
“十七娘,你去请。”
“阿爷。”李岫道:“孩儿不明白为何你就不能够信任孩儿,孩儿能担当门户。”
“不明白?那为父就与你说清楚,接下来,薛白辅佐你打理这些事……咳咳咳咳……”
~~
一个时辰后。
李林甫与薛白谈了一番,挥挥手,闭上眼,很快便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随我来吧。”
李岫无奈起身,带着薛白走向相府的外书房。
这是李林甫平常处置公务之处,外间与幕僚、官吏们的公房相连,后面则是整整一排屋舍作为案牍库。
薛白步入其中径直闻到一股紫藤香的气味,沁人心脾,而混着这香味,此间也有着一股浑之不散的墨水与纸张的气味。
书房占地广阔,窗上俱贴着朦胧的纱,采光极佳又十分隐秘。屋内配了十二座大烛台,由二十四名貌美的妙龄女婢轮流看管,保证任何时候它都是亮着蜡烛的,却又不至于失火。
李岫让人搬了三个凳子在书桌边,随手一指,淡淡道:“坐吧。”
薛白径直坐下,李腾空则坐在薛白身畔。
“你如愿了。”李岫淡淡道。
“是啊。”
薛白拿起李林甫的襻膊,把袖子扎起来,方便批文写字。
侍婢已研好了墨,洗好了毛笔,薛白也不客气,从容不迫地接过,打量了一眼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这一刻,感受到了一朝宰相处置国务时的氛围。
天下军国机务,俱系于此。
……
“哒。”
一声响,李岫持着尚书左仆射的印章,批了一封公文,薛白却只有在旁边看的份。
右相府自然不会缺处置文书的幕僚,这些公文都是已整理过一遍,等着宰相覆核的,绝大部分只要盖章即可以。
但其中也有几封公文,李岫是故意考验薛白的……
“慢着。”薛白忽然道:“这封文书不对。”
“何处不对?”
“圣人既许配郡主于安庆宗,中旨上为何没有封号?”
李岫之前并不在意此事,只听人说圣人把和政郡主许配给安庆宗了,此时得薛白一提醒,翻看了中旨,以及所有的文书,才发现落在纸上的内容从未提过郡主的封号。
他遂招过一名侍仆,递了一枚令符,吩咐道:“你去宗正寺,请查阅宗室玉牒,看当今有几位适合婚配的郡主……”
“右相府没有卷宗吗?”薛白道:“我不信没有。”
李岫看了他一眼,这才拉了拉身后一根绳索,远处有铃声响起,不一会儿,一名哑奴过来,比划了几个手势,李岫则以手语回复。
很快,这哑奴捧着一匣卷宗过来了。
李岫起身,独自翻看了之后,拿笔写下几个名字,重新落座。
他这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信不过薛白。
这是对的。
因为薛白的目光正落在那哑仆手里捧的卷宗上,心想,皇家玉牒在右相府原是抄录了一份的……看来,替代宰相的第一个时辰内就有了大收获。
“皇太子之女封为郡主,当今郡主封号暂只有六人,长乐郡主、宁国郡主、宜宁郡主,三位都是已嫁了人的,另有和政郡主、永穆郡主、博平郡主。”
薛白道:“永穆郡主,有些耳熟。驸马王繇娶的便是永穆公主。”
“不是同一人,永穆郡主嫁过人,且她的夫家你也认识。”李岫其实已经开了一个玩笑,道:“韦会。”
“我确实认识韦会,在他死后认识的。”薛白很识趣,接住了李岫这个笑话。
韦会就是被王鉷所害,吊死在长安县牢的那位天子外甥,此人生前常去教坊找女人,想必与永穆郡主关系并不和睦。
李岫道:“韦会与王繇是同母异父的兄弟,韦会娶的是太子之女,王繇娶的是圣人之女。兄们俩的妻子是一对姑侄,且封号相同,倒是……巧了。”
薛白接过他抄写的内容看起来,李亨这个女儿也是可怜人,她生母是韦氏、舅舅是韦坚、丈夫是韦会,结果这些亲人不是死就是被幽禁。
“以圣人对安禄山的宠信,该不会让永穆郡主改嫁安庆宗。”
“我也这般想的。”李岫道。
“博平郡主。”薛白道:“从未听说过。”
李岫沉默片刻,摆手道:“你不必管。”
“不是李亨之女?”
“嗯。”
薛白道:“那就是……李瑛之女了?”
李岫本不想提此事,既谈起来,只好小声道:“博平郡主封得早,三庶人案时她才五岁,从小便被幽禁在宫中。”
“为何?”薛白有些诧异,“李瑛之子尚被庆王收养,反而女儿被幽禁。”
“好像是说双生子不详吧?”李岫并不清楚此事。
“双生子?未听闻还有一个郡主。”
“我哪知道。”
“李瑛只有一个女儿吗?”
“似还有庶女,为庆王所收养。但博平郡主不同是嫡出。”
薛白甚是在意此事,记下“嫡出”“五六岁”“双生子”这几个词,眼下却不是多问之时,遂道:“若不是这三位郡主,圣人或会封别的郡主?”
李岫道:“那就难说了,圣人素来宠爱几个侄儿侄女,给侄女一个郡主封号,许给安禄山亦有可能。往常这种事,阿爷一眼就了悟圣心。”
薛白并不信李林甫能读心,无非是耳目灵通罢了,否则为何今日便不见李林甫了悟圣心了?
“十郎何不问一问宫中内官?”
“岂是好问的?”
“那此事我来问吧。”薛白应承下来。
李岫讶异于他的手段,方明白阿爷为何独独选中了薛白。
两人说话时,李腾空始终不声不响在旁坐着,似在冥思,她阿爷希望她牵线搭桥让薛白帮右相府渡过难关,具体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拉拢好薛白,二是看着不让薛白拿捏了李岫。
但仅关于这一桩公文的对话之中,她已感到,李岫显然是镇不住薛白的。
~~
薛宅。
“笃笃笃”的叩门声响起,门房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的是几个女婢。
“是薛郎府邸吧?我家主人刚迁到隔壁,遣我等来给邻居赠些糕点。”
等此事通传到内宅,颜嫣放下手中的拜帖,道:“怪了,我倒像是经历过此事一般。”
永儿便道:“郎君刚搬到长寿坊时,便是到颜家送糕点啊。”
“以前都是阿娘当家,如今却有许多人来扰我。”
说话间,青岚匆匆赶过来,低声道:“娘子,搬到西边的是和政郡主,娘子也知她吧?”
颜嫣点点头,她当时嫁薛白,和政郡主也是想抢婚的一个。
结果这边都成了亲,对方还要找来,她不由暗自嘟囔了一句。
“这般麻烦,早知道就不嫁阿兄了。”
……
是日,薛白回府,只见颜嫣正坐在那,看着一盒糕点,慢吞吞地一一品尝。
她食量虽小,口味却很刁钻,不太好养。
见到薛白进来,她不慌不忙,等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了,饮了口水,方才起身万福道:“夫君回来了。”
“今日怎么这般优雅?”
“找我麻烦的小娘子太多,我得练习一下,不给她们挑错。夫君今日不上衙去哪了?”
“去当了半日的宰相。”薛白笑道,“你怎知我不上衙?”
“宫中遣人来了,召你中旬入宫赴太池宴。”颜嫣抬手一指,重要的事她都写好放在了薛白案头。
这是韦芸为颜真卿打点家事的习惯。
说过话,颜嫣方才尝下一块糕点。
薛白见她每天自得其乐,不由又笑,问道:“好吃吗?”
“嗯。”颜嫣道:“不愧是宫中的手艺,比丰味楼更胜……三筹。”
“贵妃赐的?”
“夫君难得猜错了,邻居送的。”
“那是?”
“嗯,忙死我了。”颜嫣瞪了薛白一眼。
薛白沉吟道:“你明日见到李月菟,替我打听一桩事可好,却得旁敲侧击莫让她意识到你是故意打听的……”
~~
次日。
“郡主若实在担心,那好吧,我告诉郡主一件事,你万不可对旁人说。”
“好,你放心,我一定不说。”
颜嫣刻意压低声音道:“阿兄看到那封中旨了,上面未提郡主的封号,许是要把别的郡主嫁给安庆宗呢。”
李月菟有些讶然,道:“可哪还有别的更适合婚配的郡主?”
“没有吗?诸王不是有好多女儿吗?”
李月菟目光看去,见颜嫣一脸懵懂又好奇,便耐心给她解释起来。
说着说着,倒是说到了她还有一位堂姐妹。
“她定是不能出嫁的,怕是要被幽禁到老。”
“为何?”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只见过她五次……她过得太过孤寂了。”
“我们能去看看她吗?”
“去不了的,她住在掖庭宫,我也是到太极宫赴宴时才能偷偷跑去看她,可圣人已许多年不往太极宫了。”
颜嫣最爱听故事,也最擅长怂恿人讲故事,遂用满是好奇的眼神看向李月菟。
李月菟不由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利用了这个单纯的小娘子,之后,收回心神,说起她在太极宫冒险的故事。
“那时是太池宴,圣人在咸池殿宴客,妃嫔公主都在淑景殿,我是偷偷跑过千步廊。但中间要穿过一道宫门,叫嘉猷门,是太极宫通往掖庭宫的必经之路,因是内宫门,守门的是一些内侍。”
说到这里,李月菟红了眼,低声道:“我是阿娘养大的,她也被关在掖庭宫,内侍们可怜我,便放我过去……”
颜嫣这才明白,原来李月菟是偷偷去看太子妃韦氏,才得以见到博平郡主,她遂觉得她们好可怜,想着以后要多帮帮她们。
两人遂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这并不影响她套了许多话,回去之后把一切都告诉薛白,还把从太池宴到掖庭宫的路线都详细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