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是一幅山水,其中还有仙人,一看就不是张萱的风格。
张萱画人,喜欢把人往丰满了画,比实际上要肥一些。而这位画师的风格就写实些,笔下的仙子都是鹅蛋脸。
薛白确实不擅长看画,虽能鉴赏得出这壁画极好,气韵雄壮,笔迹磊落,大处挥洒恣意,细节又十分稠密。但要凭此认出是哪位画师,却不太可能。
好在,他随颜真卿学过书法,而这壁上也有题跋,记述了作画的时日“辛卯年孟秋”。
“家师曾得张旭张长史真传笔锋十二意,与这字有相似之处。”薛白缓缓道:“我也曾观公孙大娘舞剑……”
他指向了画中那仙人的衣带,继续道:“此画中,仙人衣袖飘扬,有迎风起舞之动势,飘逸而利落,仿佛剑舞,也许便是名扬天下的‘吴带当风’。”
张萱闻言,抚须大笑。
薛白执礼问道:“晚辈猜中了?”
他是真不确定,因此认真发问。
张萱点点头,道:“吴道子的书法也是师从于张旭,他还有另一位老师,你可知是谁?”
薛白其实听闻过此事,试探地答道:“贺监。”
“是啊,张颠、贺监皆擅草书,他们都是饮中八仙,旷达不羁、清谈风流,书法纵放奇宕。所谓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而吴道子从小孤苦穷困,尝尽了世态炎凉,写不出那样疏朗飘逸的字,只好转而学画了。”
也只有在盛唐,能轻易就遇到这么多艺术造诣高超、名传千古的巨匠。在山野洞穴里看一幅画便能谈及张旭、贺知章、公孙大娘、吴道子。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薛白心里却还在想着阴谋与权争,思忖着张萱是否是有意提到贺知章。
“说到贺监,晚辈此来,是有一事想问张公。”
“问吧。”张萱在篝火边坐下,接过一块烤羊肉串,闻着,叹息道:“牙口不好喽。”
刁庚便接回肉串,用匕首切成更小块。
薛白略作沉吟,问道:“敢问张公,三庶人案发生之前,你是否为当时的太子妃薛氏作过画?”
张萱没有被吓到,执箸吃着烤肉,喃喃道:“那该是开元二十二年,我到东宫,奉命为太子妃作画。”
“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太子妃有两个孩子,是太子的第三子、第四子。”
“那,入画的是哪位皇孙?”
这对于薛白而言,是一个颇重要的问题,张萱回答得却很直接,道:“东宫第四子犹在襁褓中,由乳娘带去喂奶了,便未入画,殿下说‘待明年再画便是’,可惜,再无明年喽。”
薛白默然了一会,问道:“李倩?”
“老夫不知皇孙之名。”
“以张公之眼力,倘若相隔十余年再相见,可还认得这位皇孙?”
张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摇了摇头,道:“薛郎何以认为老夫还能认得?”
“画师往往观察得最细。”
“可薛郎就看不出来,太子妃那幅画,不是出自老夫的手笔?”
“怎么会?”薛白道:“题跋上分明留的是张公的印。”
“圣人命老夫去作画,自然留的是老夫的印。”张萱道:“可那日老夫与殿下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便让旁人代笔了。”
“张公可是在与晚辈耍笑?”
“此事瞒不了的,若细看那幅画与我旁的画作,总能辨别出来。”
薛白问道:“世间竟有人能仿得了张公的画?”
张萱道:“你若寄望老夫为你辨认那孩子,且死了这条心吧。老夫不骗你,是真认不出喽。”
“那敢问张公,当年是谁有如此高超之画技,竟仿得了张公的笔墨。”
“你所问,老夫都答得干脆。”张萱道:“若再要往下问,不如你先说说为何前来探询此事?”
虽然张萱只是一个宫廷供奉,可在宫城待了一辈子,见识了太多阴谋诡计,自然也有城府。
薛白沉默了,负手走到山洞口,看着满天星斗,考虑着。
他希望在暗中利用皇孙的身份来积蓄势力,又不希望因太早公开而被牵扯、或被揭穿,个中平衡是不好把握的。越来越多的“坦诚”必然会带来越来越多的危险,而危险又与机遇成正比。
“我来,是想看看张公能否认出我。”
薛白还是做了决定,说着话,转过身来,在张萱对面盘膝坐下,坦诚地与之对视。
张萱诧异不已,愣愣看着薛白,道:“何……何意?”
“我出生于开元十八年。”薛白回忆着曾在皇家玉牒上看到的关于博平郡主的生辰八字,缓缓道:“庚午年,属马,冬月出生,算是马尾巴,有一个孪生姐姐。”
张萱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
他就那样呆愣愣的,盯着薛白看了很久,之后,他用力揉着苍老的眼睛,似乎想努力辨认。
可当年那幅画真不是他画的,当时他只顾着饮酒,并未仔细端详过那个孩子。
薛白眼神坚定,似乎在告诉张萱,没有人会冒充一个逆贼的儿子。他是状元、中书舍人,是圣人与贵妃身边的红人,倘若不是真的,他不需要当李倩。
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不需要证据就能用巨大的风险使别人相信他编织的身世。
终于,张萱放下手。
他的一双老眼已经被他自己揉得通红,之后,有浊泪缓缓流下。
“老朽听闻,郎君被失手打死了?”
“没有。”薛白道:“贺监与张相公保下了我。”
“贺监他从未对我与吴道子提过此事。”
“自是不提的。”
张萱犹不可置信,却不知从何怀疑,再一想到当年那位待他有恩的太子,满怀赞许地点着头,道:“郎君出落得这般一表人才,殿下与太子妃一定很欣慰。”
“我誓要为三庶人案平冤昭雪。”薛白道:“却不知到时张公可否为我证实身份?”
张萱连连点头,之后道:“当年那幅画确非我所画,而是出自我的徒儿,周昉。”
薛白笑了笑,道:“我不记得了。”
“郎君当时那般小,如何能记得?我那徒儿绘画天姿超绝,当时虽还年少,已能仿出我七成画技,如今更是超过我了啊。”
“不知他在何处?”
“他长兄周晧在陇右任将,于石堡城一战中立下大功,如今随哥舒翰收复黄河九曲。周昉年初便往陇右探望兄长了。”
“陇右,周昉。”
薛白将此事记在心中,沉吟道:“只是,世人认为那幅画出自张公之手,当年见过我的也是张公。到时还是要由张公出面为妥。”
张萱摇头道:“郎君如今便要翻案吗?”
“时机还未到。”
“我已老朽,活不了多久了,又岂能为郎君作证?”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张萱老态龙钟,已有枯竭之态,知他说的不是虚言,微微一叹。
他不愿逼这样一位老者,好在他要证明身份,还有旁的办法可想。
“我再为郎君作一幅画吧?”张萱缓缓道,“便名为《贵公子夜游图》,如何?”
薛白有些惊喜,行礼道:“多谢张公。”
“请郎君坐,让我仔细端详。”
……
这一坐就到了天亮,而张萱还没有动笔的架势,他一双老眼布满了红血丝,却还紧紧盯着薛白,直到将他的脸烙在脑中了,又让薛白在他眼前走动。
一直走到中午,刁氏兄弟煮了汤面,张萱却不肯吃,而是回到小楼,研磨丹青,铺开长卷,挥毫落笔。
他这一生都在为权贵作画,如今画的依旧是贵公子。
但不同在于,此时此刻,张萱着重想要画出的不是过往的那富丽堂皇,而是薛白眉目之间那份坚定,那平冤昭雪的决心,甚至是其心中更为博大的东西。
他画过圣人,还画过很多次,画了《圣人斗鸡射鸟图》、《圣人纳凉图》、《圣人击梧桐图》,在他笔下的圣人突出的是潇洒,却少有那份……矢志于社稷的气势。
许久,张萱画好了景物与人,唯独画中人的一双眼睛还没点上。
他看了看薛白,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执着画笔,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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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长画被缓缓卷起,用绳子系上。
张萱将它郑重交在薛白手中,道:“题跋上有老朽的亲笔证言,郎君在可确保安全之前,万万不可轻易示人,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张公放心。”
“郎君请速回吧,七夕圣人必要摆御宴了。郎君赶回骊山,已是匆忙。”
“晚辈再派人来接张公……”
“老朽已是残年,恳请郎君留老朽在这山野之中享最后的自在吧。”
薛白无法,只好道:“如此,改日再来探望。”
张萱含笑相送,待薛白一走,他便颓然跌坐在榻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再作一幅画,要消耗掉他多少的元气。
独自歇了大半日,忽听得山下传来了声响,张萱扶着墙壁出了洞穴,往山下望去,却见有人往这边缓缓而来,已出了山林。
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辅趚琳。
都是久在宫中之人,彼此也算是了解。张萱知辅趚琳貌似忠良,实则贪鄙,此来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遂拄着柺转身,勉力支撑着老迈残躯,端起未用完的墨水与丹青,对着墙上吴道子留下的壁画泼了过去。
墨水顷刻把那些画作毁得不成样子。
焚琴煮鹤。
时空交错间,薛白也曾为了保护别人而做过这样毁坏书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