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杀他们!”
……
另一边,李晟正在纵马狂奔。
他去岁还在南诏战场,攻破了太和城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陇右,追随哥舒翰收复河湟。
可前几日,有一个消息传到了军中,他不信之余又感到了十分愤怒。至于他为何能得到长安的消息,乃因他阿爷李钦曾是王忠嗣的裨将,已回了长安定居,在家书当中提及了王忠嗣病逝之事,言语甚是唏嘘,更提醒哥舒翰注意立场。
李晟心情沉郁,恨不能马上开战,狠狠地厮杀一番,奈何吐蕃兵马倚仗地利,死守大漠门城。他只好把一腔郁气与一身的力气都用在打猎上。
马背颠簸,他却松开了拉着缰绳的手,仅凭双腿夹紧了马腹,双手则拿起了弓箭,在驰骋中张弓搭箭。
岩羊跑得太快了,根本不给他停马瞄准的时间。
“万人敌!”
跑在前方的曲环大喊着,提醒李晟前方已没有道路了。
李晟不得不放缓马速,眯着眼,果断地放箭。
“嗖!”
那只岩羊才要跳进悬崖的缝隙,已被箭矢射中,滚落下来。
“好!”曲环大喜,当即驱马上前去拾。
然而,队伍中已有人大喊道:“蕃军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果然见尘烟滚滚,往这边而来。虽是仓促之间,但大漠门城内出来的吐蕃军也有他们的两三倍之多。
偏是这些敢来打猎的唐军都是疯子,曲环竟还是拾起了那只岩羊,搬到他的马背上。
“杀过去!”
大吼声中,有一骑当先而出。
那是个三旬将领,纵马驰骋的速度极快,快到让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感受到那可怕的骁勇之气。
迎着人数更多的敌将,他竟是毫无惧色地发起了冲阵。
曲环载着岩羊,落在了最后,喊道:“把王将军的旗帜竖起来!”
“簌”地一声,一杆军旗迎风招展,上书“唐河源军使王难得”,见此旗帜,虽是不识汉字的吐蕃士卒也顿时起了混乱。
王难得何许人也?
其成名一战还是在天宝元年,吐蕃大举进攻河源,尺带丹珠的长子琅支都任统帅,仗着兵强马壮,亲自到唐军一箭之地之外叫阵。当时王难得不过二十余岁,见不得这等挑衅,竟是单枪匹马便冲杀进吐蕃阵中,一枪刺死了琅支都。甚至还在蕃军未及反应之际,牵着琅支都的马匹将尸体抢回阵中,斩下其首级。
那一战蕃军意外失了统帅,皇甫惟明掩军杀上,仅斩首便有三万级。战后,圣人亲自在御殿赐锦袍于王难得,加官金吾卫郎将。
一国太子在阵前被单枪匹马地斩杀,说出去是谁都不信的传说,但王难得之名在蕃军中已成了一个极为可怖的存在。
他没有沉溺于往日的功绩,依旧英勇地奔锋在战事的最前方。
因为这就是大唐陇右兵。
“杀!”
一声怒吼,枪出如龙。
被吼声震呆了的蕃军士卒被长枪刺破了喉咙,血溅出。但不等尸体摔在地上,王难得已奔出了十余步。
夕阳如血,一队唐军士卒扛着一只岩羊回到了金城沟。
~~
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烧,火上架着的烤全羊已是浑身金黄。
一群将士们流着口水坐在那边等边聊着,忽然爆出剧烈的欢呼声。
“他们挨过罚出来了!”
“好样的!”
王难得、李晟、曲环等人从大帐的方向走来,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因军中只服强者,而他们就是最强者。
但等到羊肉烤好,李晟却是割下最好的一块肉,道:“我去送给颜公。”
“好。”
王难得坐在篝火般,显得有些沉默。
不打仗时,他是个寡欲少语的人,背微微有些缩着,有种不愿被打搅到的孤独姿态。
其实他在军中立的功劳并不止于阵前刺死了吐蕃王子,他还攻破积石城,俘虏了吐谷浑王父子悉弄参、悉颊藏;之后,收复五桥,攻破树惇城。
他像他的枪一样,坚硬、生猛、无坚不摧。强悍到让人不可思议,渐渐又理所当然。
立下许多功劳之后,他在军中却只加了白水军使。当然,在他这个年纪统两支兵马,已是难得,只是与他的功劳略有些不相称。
此时看着篝火,王难得想到的是那年回长安献功时的情形。
圣人要他在御前表演他刺死吐蕃王子的经过,他排演了好几次,可内侍省总说不对。先是说动作太快了看不清,该加几个动作,比如格挡、旋枪,后来又问他能不能依着鼓点纵马奔驰。
王难得原本不会旋枪,苦练了几天之后,终于在御前表演了出来。圣人龙颜大悦,亲自把锦袍披在他身上,为他作了曲,想要留他在衙前护卫。
那是为将者最大的荣耀,倘若王难得接受了,必然会更前途无量。可皇甫惟明希望他留在陇右军中,他深受皇甫惟明重恩,也就留下了。结果到了天宝五载,有一句话流传了出来,差点毁了他的前途,据御史弹劾,皇甫惟明曾与他说过“今受圣人过分优容,待太子继位,你何以自处?”
好在,皇甫惟明自知必死,早早认罪,而且兼任了陇右节度使的王忠嗣出面,此事便未牵扯到王难得。
王忠嗣是个爱兵如子的统帅,兼任陇右时,已到了不为功名而战的境界,王难得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正想着这些,王难得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可要饮酒?”李晟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囊。
“叫上都将?”
“酒少,只够你我饮。”
王难得知李晟是有话要说,起身,随他往山上走去。
这边的天气恶劣,风吹来又干又冷,两人裹着脏兮兮的毡毯,走进了一片坟地。
这是他们手足同袍的葬身之处,攻黄河九曲以来,也不知有多少唐军埋骨他乡。但圣人下了严令,一定要哥舒翰收复河湟,朝廷亦是全力支持,关中的募兵源源不断地送来。
一座群葬坟前,有人正坐在月光下擦拭着碑文。
“这是谁?”王难得问道。
李晟应道:“李十郎,李林甫之子。”
李岫转过头来,道:“我看这碑文上有几个名字熟悉,想看看。”
“都是从别处调来的将领,许是你看过文书吧。”
王难得沉默着,那彪悍的身影显得有些抗拒。
李岫也不说话,他并不想与不信任他的人说太多。陇右军中这些将领,唯有李晟是薛白较为相信、认为可以透露一些消息以试探其反应的。
李晟的回应很积极,还主动拉来了王难得,称王难得是可以谋事之人。
原本两人密谈时气氛很好,此时多了一个人便尴尬起来。
“将军坐,十郎带了一样信物来。”
在李晟的招呼下,王难得才终于坐下,接过信物,于月光下看去,见那是一个已经完全钝了的枪头,他微微一愣,收起。
李岫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反应,只好率先开口。
“王将军也看到了,此来,我拿的并不是相府的令符,而是王节帅的信物。不怕将军见笑,我阿爷过世之后,我家中可谓是树倒猢狲散,再无当年之权势了。”
王难得这才开口道:“当年我随皇甫节帅入京,拜右相所赐,皇甫节帅再未回陇右,铭记于心。”
“我并非是为阿爷前来的。”李岫道:“再说句让将军见笑、甚至不信的话,我如今侍奉之人,乃是我阿爷过去的敌人,也是一直善待王节帅以及陇右将士之人。”
“你们想要什么?”
“我发配陇右,还能要什么,保命而已。”李岫一语带过,拿起酒囊,道:“我先饮,向将军赔罪,请将军勿记你我过往恩怨。”
“不必了,只说你们要想什么。”
王难得虽然神情沉着,身形不动如山,眼神却显得异常地警醒,时刻在提防着,像一只正在防备苍鹰的岩羊。
李岫原本想先打好关系了,再一步步试探,徐徐抛出他的话题,但王难得这样单枪直入的态度让他很为难。
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想冒险,干脆把酒囊里的酒一饮而尽,道:“真只是想要赔罪,告辞。”
李晟却是一把摁住了他。
“信王将军,说。”
李岫酒气上涌,看着李晟那明亮的眼睛,转过头,只见王难得的侧脸像是雕塑一样分明。
“别再优柔寡断了,成大事者岂可惜身?”李晟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岩羊肉塞入李岫口中,“这是我们用性命猎来的岩羊,给你吃了。现在拿你的岩羊出来。”
“好!”
也不知是烈酒或是塞外的风气给了李岫勇气,这才开口说了起来。
声音很小,在朔风中甚至传不到一步之外。
隐隐的,只有“老而昏聩”四个字让人咬牙说出,显得大声了些。
王难得倾耳听了,身子渐僵,哪怕他是一个极敢于冒险之人,也觉李岫所言之事……石破天惊。